學達書庫 > 六六 > 王貴與安娜 | 上頁 下頁
一六


  最早廠裡沒會計,叫安娜以工代幹,安娜把報表做得乾淨漂亮。她根本沒上過會計課,自己跑書店買本書翻翻就知道怎麼做了,連師傅都不用問。後來廠裡需要個統計,沒人幹得了,安娜又一個人扛下,一直以工代幹了好幾年。安娜回回一到轉幹的當口上就氣得心口疼,在家泡病假若干天,無法直面那些如小鳥般從她眼前飛過的小娃娃們。吵了幾回,淚也流了,硬話也說了,最終都沒她的份,只落個廠長們歉意的微笑和空頭的許諾:「下次!下次一定先保證你!」可下次一到,情況照舊。轉正這東西都有指標的,大學生一茬一茬的,越往後越輪不上她。安娜對文憑有發自內心的羡慕。只要人家說,這次不行啊,你沒文憑啊,她便啞口無言,轉身就出去了。她只氣自己沒趕上好時代,整整被耽誤了十年,還要獨自承擔這時代的不公平,卻從不抱怨人家走後門,暗箱操作。安娜轉幹都是後來很老的時候了。省裡統一弄了一次轉幹考試,把所有耽誤的一群按成績選拔定名額,安娜這才揚眉吐氣。據說當時參加考試的共幾千人,只有二十個名額。安娜以四個100的成績名列第一,讓人連拱她下來的藉口都沒有。當時,安娜已是四十歲的「高齡」,和她競爭的都是些小毛孩子,別人都很尊敬地稱她「安師傅」、「安大姐」。

  廠長在這方面欠安娜的,他知道自己背後多少次把該轉的安娜拉下,換成二輕局局長的女兒、工會主席的外甥。他欠安娜的,是十幾年的工資和人格尊嚴。所以,在每年的賣梨工作上他都給予絕對支持,算作對安娜的心理補償。因此,我們可以總結說,王貴家鄉的梨子,是安娜十幾年辛苦工作換來的。

  「你和二多子到樓下看車,換叔叔上來吃飯。」安娜常把我們當小使子。我和弟弟並不覺得有什麼困難,反正每年都有梨吃,有汽車坐,多好啊!

  安娜不喜歡婆婆,因為婆婆慫恿過丈夫揍她一巴掌,她很難原諒。但安娜對王貴的弟弟們沒話說。當年王貴去縣城讀書,家裡供不起那麼多,爹娘讓弟弟們把機會給哥哥,弟弟們都答應了。安娜覺得,王貴今天的生活是犧牲了弟弟們的前途得來的,儘管叔叔們每次回憶過去都笑著說:「俺們讀不進去,看見教書先生就發抖。不讀最快活!」

  安娜不嫌棄王貴的弟弟們,雖然他們一樣隨地吐痰,雖然他們在家抽土煙,雖然他們不是坐,而是蹲在我家沙發上。安娜沒什麼笑臉,也沒熱情到迎來送去或沒話找話,她會依舊板著臉勸誡弟弟們:「少抽點土煙,對身體不好,肺都黑了」,或是「做完生意就趕緊回去收拾田,不要老打牌賭博」。弟弟們對這個大嫂都非常尊重的,從不在安娜面前放肆,不管是看在賣梨的份上還是看在大哥的份上,無論大嫂說什麼,都點頭哈腰地應承著。

  處理完梨,鄉下叔叔還會提上早就準備好的大包小袋,都是安娜收拾出來的舊衣服和安娜的姐妹兄弟送來的用不著的東西。

  「兄弟們這次回去,可要給娘捎點兒錢兒?」王貴在兄弟臨走前的夜裡總是黑著燈跟安娜商量。沒亮兒,感覺膽子大點,也不用看安娜的臉色好看還是難看。「不給!填不完的坑!還不落一句好!按月都寄過了,又不是我請他們來的,哪裡有幫著賣完梨還要倒貼錢的道理?!」安娜止不住就聲高了,「自從我進你家門,可穿過你娘一根線一根紗?孩子們可吃過她一塊糖?我又不欠她的,給她是情分,不給是正常。我不是銀行,養了小的還要養老的?還沒完沒了了!」「你小聲點兒!半夜了,人家都睡了……」王貴慌張得很。不過王貴心裡有譜,只要他張口了,磨一磨總是纏得來的。

  鄉下有句土話,好女也怕賴漢纏。安娜要面子。王貴收拾安娜都揀她軟骨按,只要達到目的,王貴還是願意捨下些臉面的。這方面二多子著實得到王貴的真傳,為買一輛三輪腳踏車,就躺在百貨大樓正中央的大廳裡耍賴,哭聲震天:「我要嘛!我要車車!」鼻涕眼淚都往嘴裡灌,拉不起,拽不走。安娜狠心不理轉身走了,二多子能如磐石般坐在冰冷的地上意志堅定地號啕大哭。通常在這種耐力與面子的較量中都是安娜敗下陣來。

  「下星期英語之角的代課費就發了,聽說今年春節系裡要多分點獎金……」王貴不急不徐地下套子,舒緩安娜繃得很緊的經濟鬥爭的弦,絮叨得安娜眉開眼笑了再峰迴路轉:「兄弟們難得來一趟。你都賢慧那麼久了,乾脆好人做到底啊!明天多少讓他們帶點回去啊!」安娜久經戰場,原本已經笑意盎然了,頓時就沉下臉來:「沒有!」

  有也好,沒也好,反正第二天早上王貴是樂滋滋地將鈔票塞進兄弟手裡:「你嫂子叫帶點錢給娘,讓她扯件衣裳。」

  跟領導硬頂是永遠沒有好果子吃的,一定要迂回。王貴多年的鬥爭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我後來的愛人。

  「安師傅!這次的梨好多都爛了!」

  「安師傅!箱子一打開,上面的大,下面的小啊!」

  「姐,我同事講梨不甜,澀嘴!」

  安娜每次都要處理這些後續問題,常把她弄得無名窩火。對外賠著笑臉,回家沖王貴發火:「你家那弟弟這樣,叫我以後怎麼做人啊!我自己一輩子都不給人家講閒話,回回都是你給我出難題!以後叫他們不要來了!再來我轟出去!討厭!」

  王貴知道安娜受夾板氣了,總是不斷賠笑臉,說,「人家欺負你,不就是因為你好說話嗎?人家來又沒來找我,不都說找大嫂嗎?誰叫你應承的呢?」

  「再說了,人家不都給你留梨了嗎?」王貴趕緊從箱子裡挑個大梨,削好了遞給安娜。

  「別給我削,我一聞那味兒就噁心!你們都趕緊吃,等下又壞了。王貴!你明天給李主任送點去,就講是家鄉來人送的特產。」

  安娜每年這時候都四處送那最後留下的幾箱梨。與其爛掉,不如送掉。

  我從七歲起,就能把梨從屁股底下削到頂頭不斷皮,長長盤旋著像條蛇。那都是每天被逼吃梨練出來的。「媽媽,你看!」我曾非常得意地把整條果皮遞給安娜欣賞。安娜哭笑不得。

  第二年,卡車照樣開來。

  如果一年一次,安娜尚且可以忍受。問題是,鄉下好像把王貴培養進城,目的就是搞個根據地。那邊常常車水馬龍地來,穿梭不斷。今天是二大爺,明天是妗子。來的時候都不空手來,帶點新棉花什麼的;走的時候也不空手走,不是錢就是東西。幾年以後安娜手不緊了,就平添了購物的怪僻,她後來想方設法調到商場工作,簡直是乘工作之便。商場裡什麼打折什麼內部削價,她都門清,沒事就往家裡搬東西,也不管用得著用不著。在我十二歲上,安娜就把給我陪嫁的內蒙古羊毛毯準備好了,以後每到冬天翻出來看的時候都忍不住自我炫耀:「看我多會投資!當時買才七十幾塊一床,現在一千七都買不來了!」不過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樟腦丸塞滿櫃子,過夏的時候更要頻繁晾曬。安娜一邊感慨便宜買窮人,從調到商場以後家裡沒攢上過錢;一邊又對王貴說:「知道為什麼咱家東西都老用新的了吧?舊的存不住,都給你鄉下親戚拿走了。」反正安娜幹什麼都得拉王貴的鄉下親戚墊背,栽贓起來也比較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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