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王貴與安娜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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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貴進了籬笆二話不說,拿了把鍬左鏟右鏟揚手丟在籬笆後面的積糞坑裡,再跑到外面挖點凍土在廁所裡鋪上一層。動作之熟練,一點不像大學教師。安娜在鄉下就住了四天。有了第一次如廁的可怕經歷之後,安娜將人體小宇宙發揮到了極限,以堅強的毅力與身體抗爭,以後再也沒去過這土廁所嗯嗯,帶著滿肚子的髒東西回城以後解決,副作用是憋出一臉小痘痘。安娜那幾天才知道人和駱駝一樣有天生的隱忍功能,可以不吃不喝不拉也活好幾天。從此安娜經常便秘,抱怨王貴是那次回鄉落下的病根。 安娜晚上上炕的時候實在睡不下去。她連外褂都沒脫就躺下了,即便如此,還是被跳蚤咬得渾身是包。那種又癢又痛卻無法抓撓的淩遲之苦,讓安娜認定這裡的跳蚤喜生。憑什麼不咬旁邊的王貴偏偏咬安娜呢?四天下來,王貴如魚得水般自在,安娜卻憔悴了許多。眼圈烏黑,嘴唇乾裂且蒼白,以前白嫩光滑如剝了殼的水煮雞蛋一樣的小臉兒已經開始打皺皺了,整天很萎靡地靠在門框上不怎麼說話,只一味朝著出村的方向上望。原本計畫住上十天的,王貴看著難受,就說回吧!安娜突然有種牢底終於坐穿的快樂,趕緊把帶來的錢主動都交給公婆,連同餅乾、大白兔奶糖、水果硬糖什麼的,都留在農村,毫不遲疑地就回了。這以後安娜最少十年沒回去過,直到有一年姑姑把我和弟弟帶回鄉下給爺爺奶奶看,安娜不放心再次主動投誠過來。 那是我惟一一次鄉村經歷。奇怪,我天生應該是寫回憶錄的人,幼兒時期的短暫生活都會如此鮮活地存放在腦海裡。 我去的時候,橫一向的茅草棚已經換成磚瓦房了,為給兩個叔叔娶媳婦作新房。而爺爺奶奶還住在縱一向的草屋裡。我們去了,跟叔叔嬸嬸住。當時新過門的小嬸嬸剛有寶寶,用的尿布很有意思,一塊紗布,裡麵包上門口刨出的黃泥巴,他們叫尿揭子。兒子拉撒都在泥巴上,換的時候只要扔泥巴就行了,根本不用洗洗涮涮。二多子那次回去真應驗了安娜的話——和羊住一起。他的床邊拴了頭羊。多多倒是很高興,每天瘋吃瘋玩,顯得比在城裡還胖些。安娜當時是非常不願意姑姑帶我們回去的。怎奈七姑姑口齒伶俐,把家鄉吹得跟以前比已是天上地下了。安娜想改革開放那麼多年,報紙電視都說鄉下一片大好,叫我們回去看看也好,反正就是二十天的寒假。走的時候安娜依據經驗做好充分準備,大包小袋裡連草紙都裝了。怕我們沒的吃,特地帶了牛肉幹、酥糖和巧克力這樣的零食;又怕給表兄弟們分去,特地再多買了些。 不過,這些東西到了鄉下,就給奶奶很大方地四處分派了。她說:「都拿走,都拿走。他們什麼沒吃過,都吃厭了,你們都拿去嘗嘗!」然後拿了山芋幹,饊子和糖三角來換。我一點不喜歡吃山芋幹,滿臉委屈帶著戀戀不捨看著一把把被抓走的零食,又不敢反抗,立時就不喜歡鄉下了。二多子卻吃得很歡,他說山芋幹比牛肉幹好吃。安娜風塵僕僕來到村頭,看到二多子正抓著牛尾巴往老牛身上爬,忍不住說,這才真是個鄉下坯子,過得這樣自在。到走的時候都拉不動他,說喜歡住奶奶家,不願意回去了。我後來問二多子為什麼喜歡鄉下,又沒吃又沒喝的。他說自由,可以不用讀書,整天玩耍。 奶奶不喜歡我,因為我裡裡外外都像安娜。首先我跟鄉下人保持距離,來個人從不主動張口叫,每次都要奶奶連哄帶嚇才開口。其次就是跟安娜一樣有張白淨的臉,用他們的話說俊得像個戲子,讓奶奶覺得我一點沒沾上她家的氣質。再就是我挑食,吃頓飯能把粉絲裡夾的花椒一個一個挑出來,遇到粉絲打結的粗梗處還非要咬斷了吐掉。奶奶很是看不慣,說一頓飯下來豬都吃飽了我還沒吃完。我也是一上廁所就頭皮發麻,所以住二十天只嗯嗯五次。我每次要嗯嗯了都去找姑姑先清理乾淨。奶奶一聽我叫姑姑,就沉著臉說,假乾淨,她吃的哪個不是糞澆出來的?別理她,不行就叫她到自己家田頭拉。我非常羞辱,畢竟都發育了,已是個大姑娘,怎麼可能光著屁股在外頭拉?結果為了嗯嗯還得挨頓罵。所以我跟奶奶一直不親,每次看到她都怕。 某個傍晚,看到安娜抱著二多子不期而至進了草棚,憋了多少天沒人疼沒人管的委屈終於如洪水般爆發出來,感覺就像翻身農奴見到解放軍一樣,放聲嚎哭!我摟著安娜,不依不饒地哀求回家。奶奶的臉色甚不好看,嘀咕著:「哪個欺負你一樣,疼不過來地疼,還做出這副樣子。這才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安娜看到我的時候,頭髮沾在一起,髒得結球,手背上一搓一道泥巴。安娜果斷地說,男孩髒點沒關係,女孩不行,要得病的,我帶她去洗澡。我奶奶又嘀咕:「還真養出個嬌小姐啦,精貴的!」奶奶不敢講安娜,就老當安娜面說我。安娜特別會看場面,知道這是奶奶的地盤,若跟奶奶對著吵,沒准給村裡人罵死了。安娜從不在鄉下跟奶奶正面衝突,但她很有主見:你說你的,我只不理,仍舊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安娜掏出給姑姑們帶的花布一一分送,然後要求她們帶我去洗澡。 姑姑們騎了三個半小時的自行車帶我去最近的鎮。澡堂裡人山人海,全是白花花的肉。女澡堂跟男澡堂一樣,是泡的,不大一個池子,擠得想搓搓灰都伸不開胳膊。人一進去就先燙泥。池裡的水跟糨糊一樣濃,不過是黑的。我都懷疑好幾年沒換過了。姑姑居然堅持說,瞎說,兩天一換!我當時就哀歎自己運氣如此不好,趕上水池的第二天。下去以後根本不能呼吸,味道太刺激。我得跟游泳似的先憋一口氣,然後站進去燙,再趕緊出來搓泥。安娜一進澡堂,聞到近乎致命的氣息就開始幹嘔,吩咐姑姑帶我洗,自己趕緊躲出去喘氣。 搓完泥,每人才發兩茶缸水把身上沖乾淨。洗完了出來,我看見安娜的手裡拿個塑膠盆,說:「回去用水的。」姑姑跟安娜說農村一到冬天,成年成年不洗澡,缺水。水是軋井打出來的,吭哧吭哧軋半天,都聽不見井底有水花冒泡的聲音。一天一夜才能集小半缸水,還沉澱出半盆泥。吃飯喝水都用這個。我那時候就覺得鄉里人雖然沒受過文化教育,但用水的程式很科學,先撇出上頭的清水準備一天燒飯和喝的,再打半缸水大家洗臉。「大家」的意思就是一大家子人都用那半缸水,而且不刷牙。 安娜不管,早上站水井邊等水。最清的留下晚上用水,雖然量只夠濕一塊小毛巾。然後還帶我和二多子刷牙。安娜不強迫王貴一起刷,曉得如果這樣出份會給奶奶罵。奶奶不罵安娜,但罵王貴聲音大點給安娜聽還是可以的。 叔叔嬸嬸姑姑們都喜歡安娜,可能因為安娜看上去很文雅,除了不理睬奶奶,對其他兄弟姐妹倒很和善。安娜閑著沒事就幫姑姑們梳頭,告訴她們要講衛生,不然以後要得婦科病,生不出孩子來就麻煩了。這種嚇唬還是很管用的,特別是蒙那些讀書不多、對科學將懂未懂的鄉下姑娘們。每逢集市,安娜看見廉價的彩色紗巾頭繩什麼的也幫姑姑們買。 這次去鄉下,安娜又是住了四天就回來。安娜覺得,四天是她的極限。 安娜每次回來對王貴都會特別好一陣。她覺得王貴太苦了,在這樣窮的地方生活了那麼多年。王貴能混到省城,端上銀飯碗,很不容易。 §安娜與王貴 第二章 皇帝也有兩門窮親戚 既是嫁了他,後面的麻煩也就只有應承下來。王貴的兄弟們年年一到中秋便進城找惟一的親人王貴推銷自家產的梨。「大哥,大嫂,又來麻煩你們了!」安娜雖然早早做好心理準備,但一進門,看見門口蹲的幾個影子,還是忍不住頭皮發麻。 王貴每年這時候都特別老實,叫幹什麼幹什麼。他沒什麼本事,也沒什麼熟人,城裡的關係網都是安娜的。王貴也不用多說,安娜已經成習慣了,只要看見自家樓下停了大卡車,就開始四處奔波。「小妹,你單位要不要梨?沒辦法,鄉下又來人了。你去聯繫幾箱福利。」安娜回娘家指使妹妹,「還有,小馬他們門市部也要發點。」安娜說的小馬是她妹妹的對象。小馬把未來大姨子指定的福利當成討好物件的創收任務,年年超額完成,不但自己門市部消化點,還拉來其他哥們兒分擔。 「廠長,又要麻煩你。梨來了。」安娜安排小叔子們先斬後奏,先把車開到廠辦樓底下,廠長視線能及的地方,不要多說,廠長就批條子。每年廠裡過八月十五,都發王貴家鄉的梨。有時候職工抱怨,說,廠長啊,今年能不能換點東西發發,月餅什麼的?安娜馬上擋在前面說,不行,我這有實際困難!再說,這是貢梨,以前都是皇上吃的,我都拉到廠門口了你還挑剔?安娜在廠裡已經混成老資格了,對廠從沒什麼要求,也沒為自己爭過什麼。幾任廠長累計下來欠安娜許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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