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王貴與安娜 | 上頁 下頁
一一


  新學期一開始,小芳便喜得不得了。職大的課有收入了,她至少不必擔心生計;更叫她滿意的是,每週二、五的晚上,有那麼四十五分鐘的時間,王貴是徹徹底底屬於她的啊!王貴滿腦子賺錢養家,哪有心思幹那營生?但你不想,架不住人家不想啊!起先,小芳出於感激,總在王貴上課前替他泡好茶。後來,發現王貴每週三去資料室找資料辛苦,就主動問清王貴要哪些書,她先去了,替王貴一併帶回來。最後,為了替王貴省時間,乾脆問清楚王貴要哪些相關內容,她一頁頁查看,把有關部分用鉛筆做下記號、插個書簽直接交給王貴。

  這的確幫了王貴的大忙,替王貴略去無用資訊,省了王貴寶貴的時間。王貴覺得在教學上比以前輕鬆多了。只是小芳累點兒,而且不止一點兒。以前王貴每天備課到半夜兩點,現在王貴倒是提前上床了,改成小芳孤燈寒窗苦。小芳因心下存了暖意,自是一點不覺,反而為王貴的奔波暗自心疼,恨不能替王貴上課去呢。這長久的替太子讀書,原本是想為王貴減輕點負擔的,不成想無心插柳柳成蔭,日後系裡選拔年輕教師去英國留學的時候,竟因她的日積月累拔個頭籌,因情得福了。

  每週二的晚上下了課是十點。王貴從教室裡出來就在職大的籃球場上開了自行車等小芳。倆人有說有笑地往家奔。職大離省大總有十好幾裡路,橫穿的部分都是省城的郊外,荒涼的很。路不平不說,燈火還稀寥,一路騎回去很是費勁。若後座上再帶個人什麼的,沒一把力氣是不行的。小芳非常乖巧,王貴騎車她也不閑著,不時跳上跳下,逢上坡就下車在後頭推,跟著王貴的自行車跑。王貴開始不好意思,說乾脆下來一起走吧!小芳不讓,說趕緊回去,不然嫂子著急。

  一路上四十五分鐘,兩人就有一句沒一句地嘮著閒話。起先是純工作問題。小芳若哪個難點啃不下來,或是讀了什麼有意思的文章,就講給王貴聽。王貴幫著出出主意,提供點評論。王貴的語法功底扎實,但發音不是特別標準。從前上大學的時候,系裡上海來的教授就跟王貴老婆安娜一樣很是瞧不起鄉下人,曾當著全班的面兒批評王貴「倫敦口音裡略透一點河南梆子的腔調。鼻音太重。」王貴有好一陣子都抬不起頭。不過當時還真沒什麼學生計較,因為大家幾乎都是從鄉下爬出來的,也都是苦出身。

  以前那些個城市小姐、書香門第什麼的傢伙們,發音能透著上海大舌頭洋腔的一夥兒,當時都正跟王貴他們命運掉個頭,在鄉下學豫劇、二人轉或秦腔冒充鼻音呢!反正班上的學生都有點兒南腔北調,大家誰也別笑話誰。小芳和王貴基本上是一個地界上出來的,連說的英國話裡,都透著鄉音,讓王貴感到甚是親切。王貴本不知道小芳的籍貫,但他從小芳的英文裡找到與自己的共同點,斷定小芳的家應該離他家不遠。一問,果然,相差不到百里地,一聊起來還能扯到大家都曾去過的一個附近的小城鎮。這下,兩人的關係突然拉近了,以前是同事小芳,現在是小老鄉小芳。

  聊完工作,多餘的時間就開始聊人際關係。小芳初到此地,很多人頭不熟,也不曉得該跟誰近跟誰遠。小芳想走個捷徑,透過領導王貴早早熟悉同事。她不想自己一來就站錯立場,常跟老鄉哥哥王貴討主意。小芳發現王貴雖然很健談,但出言謹慎。你很少能從他口裡套到他對某領導、某同事的真實想法,他永遠說,某主任人很熱情,某書記工作很細緻,某老師教課嚴謹。即便到後來很熟了,小芳從王貴口裡都問不出個別人的「不」字。小芳覺得,王貴這男人踏實嘴緊,不是那種大嘴巴,不像有些上海男人,整天東家長西家短,自己不怎麼樣還喜歡對旁人品頭論足。王貴的圓滑裡透著一股誠摯和謙和,讓小芳覺得,這男人真可靠。一次,小芳問王貴系裡最熱門的話題,副書記和一個女教師在辦公室親熱給人撞到,系裡滿是風風雨雨的。王貴只說了句,人在這世上,誰不犯點兒錯誤啊!旁人看不清楚的就不要瞎攪和了。搞好工作是最主要的,其他的跟我們無關,不都是混口飯嗎?不談了,不談了。

  小芳心咯噔地動了一下:對呀,人,誰不犯點兒錯誤啊,與別人又有什麼妨礙?她似乎是從這簡單一句話裡得到了王貴的默許。原本暗暗喜歡,還帶點兒自責的心竟突然敞亮起來,繼續在自己的錯誤道路上樂滋滋地滑行。

  美這東西,屬於抽象概念,沒有惟一標準。比方說,王貴在安娜眼裡的五大三粗,在小芳眼裡就是偉岸;在安娜眼裡的語言貧乏,在小芳眼裡就是深沉。王貴還有個毛頭小夥不能相比的優點,就是成熟穩重。

  「王老師,我發現你很幽默。」小芳由衷讚歎。在某天回家的路上,王貴無意中說起當年他在地方中學和同學一起看守菜地,因為實在餓得受不了,幾個人就監守自盜,偷吃蘿蔔的故事。他說:「第二天老師來查,我們三個排隊進辦公室。『是你偷的吧?』老師問我前面的一個。『不是。』『那是你偷的吧?』老師指著我。『不是。』『那既不是他又不是他,肯定就是你啦咯!』老師馬上就判斷出來,然後送到學校去批判。」王貴把當時老師說話的樣子表演得活靈活現,還故意學著老師的侉話,叫小芳忍俊不禁。「王老師你很幽默。」小芳再次肯定王貴。王貴哈哈一笑,心裡卻有莫名的感動。他從沒聽安娜這樣誇過他,從沒看見過那種傾心的目光。安娜即便是表揚,即便是語氣中帶著嬌嗔的時候,也不忘跟著貶兩句。他曾跟安娜講過這個笑話,也跟我和二多子講過。安娜第一次聽的時候禮貌敷衍,因為安娜覺得這種土得掉渣的故事充其量只能算滑稽,絕對不是幽默,實在沒什麼好笑的。王貴講的多了,安娜就煩了,忍不住沖王貴喊:「就那麼點鄉下故事,老講!土包子一個。」然後在王貴腦門上戳一下。王貴正在興頭上,立時就沒了聲音,而且覺得有點受傷。後來就很少講他小時候的生活,他的往昔在結婚沒多久後就湮沒了。

  現在,同樣的故事,只換個人聽,王貴就變得很幽默。王貴恍惚覺得自己很高大,隱藏在胸中很久的男人豪氣蹭地就起了。在小芳面前,他也敢於在講話的時候指手畫腳,他也敢於說那些特別土的鄉音,他覺得自己變得很鮮活,而且深藏在心中的鄉情盡可以毫無顧忌地吐露。他驚訝自己對農村的生活竟記憶得那樣清晰。雖然他努力做個城裡人,娶了個上海老婆,還生了一對城市兒女,他每天都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並暗自跟虹雲學說話。他以為自己脫胎換骨了,但骨子裡,他仍然那麼……那麼……「侉」。雖然王貴並不覺得生活有什麼不快樂,只是現在,他非常享受這路上的四十五分鐘。我想,那是一種放鬆。「共同語言」,王貴用這四個字總結。

  共同語言是一個階級詞彙,用它可以將人劃分成三六九等。它是一個檔次,像篩選水果的機器一樣,把大小相等的果子劃拉到一個筐裡。「我和你沒有共同語言」這句話的另一個意思是,我們倆根本不在一條起跑線上。王貴和小芳就是給劃拉到同一個筐裡的果子,他們有共同語言。

  兩個人以前是急忙趕路回家,慢慢竟心照不宣地逢上坡就散起步來。於是乎,四十五分鐘的路發展成了一個小時。「王老師,我覺得你這個人很不錯。」某天,王貴把小芳送到樓下,小芳突然冒出一句,然後拉了一下王貴的手。這是拉手,遠不同於握手。握手是禮節,是客氣,是一種同志間的招呼,是兩隻手之間掌對掌的緊密結合,雖說握得緊,卻沒什麼私心。而拉手,就是小芳拽住王貴的幾個手指頭,輕輕地搖了一搖。只這一搖,就搖出了王貴心中的小波浪。

  王貴愣在那裡,兩分鐘沒回過神兒來。望著小芳遠去的背影,看了看自己的手。

  這是王貴生憑第一次被不是老婆的女人這樣意味深長地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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