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王貴與安娜 | 上頁 下頁


  據安娜說,哭得跟唱戲一樣抑揚頓挫,還帶著河南梆子的原腔原味,讓安娜恍然大悟,原來王貴也是有藝術遺傳的。具體唱腔如下:「我那死老頭子呀,你當年作孽生下個冤家,冤家長大了翅膀硬啦,有了媳婦忘了娘啦。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我餓肚皮要飯送他出鄉下,他掙的錢我一個子兒沒花。我過來是想幫幫忙的呀,不想還受妖精氣來給她罵,我不活啦……」是一篇非常完整的敘事詩,當時都把王貴和安娜聽愣了。

  老太太一看控制住了局面,立馬兒起身點著王貴的鼻子罵到:「你也算個男人,眼見著你娘叫個X子欺負,你還是我肚皮裡爬出來的,不護你親娘你護她!今天你要不收拾了她,我就掛門梁上!」說著,真動手解褲帶了。王貴從沒碰到如此劍拔弩張的局面,缺少應對的能力,就那麼錯愕地站在那裡不曉得如何解決。老太太果敢地下了命令:「你那巴掌是幹嗎的?女人不揍能聽話?」王貴仿佛頃刻間鬼迷心竅,失去了主張,如木偶般給人指使著在安娜臉上拍了一拍。這麼一巴掌下去,他就知道自己苦心經營三年的家完蛋了。

  安娜目瞪口呆,幾乎沒反應過來王貴是在??她。等明白過來以後就失去理智了,先是將餐桌上順手的一應家什都胡擼到地上,旋即丟下兩個字:「離婚!」轉身回了娘家。

  媽媽看女兒都快瘋了,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首先是一把封死女兒的話:「離婚你別想!我外孫女在他那裡,我不能把好端端的一個孩子送到農村去。那是我帶大的肉!」安娜雖然傷心,一提孩子就清醒了,想到寶貝女兒還在老妖婆手裡當人質,開始後悔沒把女兒帶出來。只是現在人都出來了,總不好意思為了女兒自己再主動回去。「離了婚,我帶孩子過。」安娜下定狠心。媽媽一撇嘴:「就你那一個月二十八塊半?養活自己都不夠!阿貴再不好,對這個家沒話說,出國苦兩年,省的錢可都花你們身上了,給你和女兒買吃買穿眉頭都不皺的。這樣的男人你哪裡找?」安娜賭氣說:「我就不信我找不到男人了。」媽媽一針見血:「省省吧你,拖個油瓶,還當自己是寶?後爸有幾個是疼孩子的?還不把我外孫女打到嘴巴開花?」媽媽的威懾很有作用,幾句話就把安娜嚇得開始發抖,誓死離婚的念頭也縮回去了。

  王貴這邊心裡那個後悔啊,自己悶著頭不吃不喝希望餓死了贖罪。看著老娘在家裡神氣起來、忙東忙西的樣子,竟平白生了一絲怨氣。他非常想跪在安娜面前乞求她的諒解,只是有礙母親還在,多少有點不敢。王貴不想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愛情生活。他從第一眼看見安娜起,就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願望,要讓這個女人和自己一生一世生活在一起。他喜歡安娜口裡哼的小夜曲,喜歡安娜趴在他背上要背背,喜歡安娜對鏡梳妝轉頭一笑,喜歡安娜抱著寶貝教她「白娘娘,做衣裳」。正是這個女人讓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了目標,工作有了動力,心靈有了依靠。他心裡有譜,是絕對不會放棄安娜的。

  他知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經過幾天的輾轉,終於開口跟娘說:「媽,我看你還是回去吧。孩子還小,不能沒有媽,她要是跟我離了,我怎麼過呀?」我奶奶知道這場鬥爭大勢已去,跺了跺腳,罷罷罷,當我沒養過你吧!收拾了包裹,帶了點錢,回老家了。

  王貴從火車站一出來就直奔丈母那裡,帶著寶貝我。進門第一句話就是:「我把媽送走了。」我很替王貴撐面子,一見到安娜就張開兩手哭著要抱抱,安娜摟著我,眼淚又開始如長江流。王貴摟著安娜的肩低三下四哄安娜回去,儘管安娜的肩膀扭得像麻花。

  丈母趁機做總結性發言:「阿貴啊,老婆是用來疼的,不是用來打的。新社會了,婦女都解放了啊!以後可不能這樣了。當然我女兒脾氣也不好,對老人不夠尊重,但打人總是不對的。你這裡保證一下,以後不再動手了,安娜就跟你回去。」王貴欣喜若狂,趕緊賭咒發誓。安娜早動心回去了:反正婆婆不在,最後的勝利者是自己,離婚不過是個盾牌而已啊!她沉吟片刻,吐了一句:「他要寫保證書。」

  王貴在丈母和老婆女兒的監督下,寫下了生平第一張保證書,非常誠懇而且帶有起死回生的暢快淋漓。安娜拿了個裝毛線的盒子收藏著,然後放在家裡所有重要憑證,包括出生證、學歷證書、戶口本、糧油本的抽屜裡。以後,這盒子又陸陸續續收了幾張進來,比方說我保證做完功課才看雜書,或是兒子保證再不撒謊之類的經典收藏。

  王貴雖是接了安娜回來,但一想到被自己親手攆走的娘,好一陣子都很窩囊,老沉著頭唉聲歎氣。安娜決定花錢買個安穩,免得自己日後也不好過,就主動提出來,你娘在鄉下由王貴弟兄們伺候,以後少來城裡,每個月給她寄五塊生活費。這下皆大歡喜,王貴買個心理平衡,安娜安慰自己說只當送瘟神。

  這一役安娜算是贏了,以後多了個藉口:「我之所以跟王貴一直湊合,就是捨不得你這個討債鬼。」我聽這句話,聽到耳朵都起老繭了。

  §王貴與安娜——父母輩的愛情 第三章 命運多桀的二多子

  安娜再次懷孕了,確切地說是動機不純地懷孕了。從內心講,安娜有我這個寶貝女兒就已足夠,我小的時候曾被人稱為神童,能言善道。安娜一心想把我培養成中國的居里夫人。安娜的理論是孩子貴不在多而在精,她比較推崇精品文化。瑪格麗特·米切爾一生只出一部書《飄》,但安娜百看不厭,遠勝過瓊瑤的瘋瘋癲癲。安娜為標榜自己的檔次,到現在都不看瓊瑤電影。

  一夜間傳來了計劃生育的風聲,省城裡開始宣傳一個孩子好。安娜對強勢宣傳的政策抱有抵觸情緒,凡是出臺「東風吹戰鼓擂」的政策,她認為從根兒上就「毀人不倦」。想到自己一生都毀在一拍腦袋就幹的決策手裡,哪能都三十了,還老像算盤珠子似的任人撥弄?雖然以前不計畫的時候她非常痛恨,因為家裡兄妹太多,直接影響生活品質;但現在計畫了,她也反對,總之怎麼都伺候不好她。「天生造反派,孫悟空的後代」——王貴一向這樣批評安娜。何況中國人好像都有種生存緊迫感,凡是說某樣東西馬上要限量供應了,大家都趕緊囤積著,先別管用著用不著。所以,從1977-1979年,全國在風口上囤積了大批二胎。

  王貴也想要個兒子,畢竟從鄉下出來,若沒帶個帶把兒的回去,好像後脊樑有點涼。鄉下人最惡毒的咒駡就是「房斷梁,米短倉,斷子絕孫沒福相」。再說大學裡正分房子,眼見著一起入住筒子樓的難兄難弟們一個個憑著戶口本兒上多幾頁紙都逃出去了,王貴也覺得不甘心——若是分房子就憑生育能力,那誰不會啊?王貴提出了為了房子大幹快上的家庭計畫,夫妻倆各懷心思,但對房子的追求還是一致的。安娜早就厭煩了半夜蹲痰盂、「嗯嗯」跑走廊的半集體化生活,各家牆挨著牆,別說吵嘴打架,就是放個屁都能聽見聲響。為了一套獨立房,他們空前統一地奔著同一個目標就去了。於是,我弟弟僥倖趕上了末班車。

  這小子也多災多難,在安娜肚子裡待到五個月的時候,安娜看見了基督耶穌下凡——高考恢復。安娜已經冷了十多年的心像火爐一樣熾熱。渦輪司機的臉開始在安娜腦海裡整夜飄蕩,還有德國的哥廷根大學,還有實驗室裡的瓶瓶罐罐,還有黑色的博士帽。最主要的是,她嚮往已久的逃出令她窒息憤懣的牢籠,改變她命運的時候到了!雖然,這希望來得有些遲,但她畢竟等到了。

  「我要把孩子做掉。」安娜冷靜地說,「我要參加高考。」王貴的汗倏地就下來了,他知道安娜的夢想,也瞭解安娜的功底,像安娜這樣離開高中十年都能把元素表一個不差地背下來的基本功,應該說這次高考簡直就是特地為這樣的才女打開的通往天堂的門。王貴的第一感覺是心疼她肚子裡的兒子——他固執地認為,那是個兒子;隨後,王貴也非常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地位的岌岌可危。安娜之所以屈就著跟了自己,就是因為現實束縛住了她的翅膀,一旦她飛出去了,這個家也就解體了,他將永遠跟幸福生活撒油那拉。

  他動之以情:「胡說!孩子都那麼大了,引產不是傷你自己?等你休養好,考試時間都過了。再說,孩子都有生命了,你摸摸肚子,這裡伸個拳頭,那裡蹬個腿,你要殺了他?」他曉之以理:「你都三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怎麼去大學跟那些小傢伙拼?等你讀完出來,就算讀到博士,畢業就該退休了,還能做什麼成就啊!你在現在的崗位上好好工作,憑你的能力,沒准那時候還能混到廠長呢。」他搬來了救兵丈母娘,他知道這是他戰壕裡最堅強的堡壘。丈母跳著腳跑過來哭著罵:「你怎麼這麼狠心?虎毒還不食子,你不如殺了我吧!可憐的孩子,真是投錯胎,哪個肚皮不好去,往地獄鑽!學有什麼上頭?你媽媽我一輩子就讀到小學,還不是開開心心?最主要是人要滿足!一條命換一張紙,你還算媽嗎?小心遭報應!你去,你去,你要是殺了這孩子,以後就別回來了!」

  安娜的頭,一個已經有兩個大了。

  王貴還玩兒了把陰的。這是王貴為了保全這個家,惟一一次對安娜背地裡動手腳,為此,王貴曾暗自發誓,只要成功了,以後任打任罵,任勞任怨,安娜再怎樣虐待他,都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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