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六六 > 王貴與安娜 | 上頁 下頁


  安娜嫁過去後沒多久王貴就援外了。我是在大家的羡慕中出生的,當時王貴在非洲坦桑尼亞做翻譯,幫助修建坦贊鐵路,常常寄奶粉衣服和錢回來,安娜還拿著兩個人的工資,小日子很是滋潤。我從小就相貌俊美,人家都誇讚「還好不像爸爸」。安娜也為此得意了好久,認為基因分配很成功,把有害的那一部分略去了。直到我大了以後,安娜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她每次罵我,都說:「長了一副豬腦子,像極了你爸爸!」上帝對DNA的分配的確是公平的,他給了我小周旋的容貌,也把天蓬元帥的腦子給我了。不過如果叫我選,我還是不希望自己擁有天蓬元帥的外貌。至少,現在我比較容易嫁掉,只要找副大腦就行了。

  §王貴與安娜——父母輩的愛情 第二章 安娜首戰告捷

  婚姻是一碗牛肉麵。浮在上面的寥寥幾片牛肉,不過是為了使寡面下嚥而已。這是安娜看王貴吃飯的時候總結的哲理。因為婚姻中的快樂對安娜來說實在是太少了。

  結婚以後,家庭爆發了數次以生活習慣不和諧為起因的大戰。首先是用水問題。安娜對遣詞造句特別有研究,她總可以把市井粗語化為陽春白雪,讓你覺得生活是一盆插花藝術。比如,安娜最聽不得的話是「拉屎」,讓她覺得形象到可以看見排泄物的樣子,盤旋著上升,冒著熱氣。安娜從小就教育我說,上廁所如果非要表明其時間長短,就用「嗯嗯」或「噓噓」代替,既文雅又俏皮。所謂用水,在王貴嘴裡就是洗腚。安娜堅持要王貴每天上床以前用水。王貴甚不以為然。一個禮拜都洗一次澡了,還每天跟個娘們兒一樣蹲地下洗腚做什麼,這有損王貴的大男人自尊。兩個人從暗鬧發展到明吵,安娜設的底限是你不用水就不要碰我。於是家裡常會看到比較滑稽的場面,王貴隔三差五洗腚,洗腚成了一種暗號。王貴其實非常惱火,覺得自己為了求歡——一個很正常的婚姻權利而卑躬屈膝。王貴曾為尊嚴而冷戰過,不過最終都以自己的徹底失敗告終。幸好王貴心胸比較開闊,自我解嘲說:「孔雀求歡前還開屏呢!不就洗腚嗎?」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王貴接受了這一事實並發展到自覺自願。反正上次我回去,安娜私下裡贊口不絕:「你爸爸現在每天不用水都睡不著覺,比我還愛乾淨。」

  其次還是吃飯問題。安娜為了王貴的吃相,不曉得發了多少次火,流了多少盆淚,她顯然把丈夫的吃相與自己的家教聯繫在一起。朋友家人一起吃飯,每當王貴甩開腮幫子狂吃海喝的時候,安娜的臉就青一陣紅一陣,感覺非常掛不住。安娜自嘲結婚這麼久還能保持良好的身材,實在是因為王貴的吃相影響了她的胃口。王貴其他缺點都能改,就是一上桌就進入極樂世界,天性使然。安娜在多次勸阻無效後,就把全部教育重點放在我身上。從我會拿勺子起就告訴我,不要用勺子刮盤子,顯得一副饞相;吃飯要慢,不要上嘴唇打下嘴唇,食物是抿在口中含化的,不是用牙齒咬斷的。如果我的腮幫子有了明顯的咀嚼蠕動,安娜就面露不悅了,忍不住脫口而出:「改不了的農村坯子。」然後就手刷我臉蛋一筷子。王貴最不能忍受這種指桑駡槐。你安娜可以羞辱我,不可以羞辱我的祖宗;你安娜可以折磨我,不可以折磨我的孩子。王貴看不得我小嘴咧咧,想哭不敢哭的樣子,於是在我噙著眼淚,含著米飯的委屈中,兩個人開始破口大駡。

  安娜罵人陰損,語言豐富,常可以不重樣地將王貴的祖上八代不帶髒字地唾棄一遍。我長大後曾經冷靜總結過,主要是種族歧視,還有就是城市對農村的居高臨下。王貴罵安娜的語言比較貧乏,翻來覆去就是:「你他媽的有什麼了不起!操!」「別他媽的自以為是,操!」有一次丈母蹲點,無意中聽見了,當時不響。過後走到廚房輕輕告訴王貴:「阿貴啊,媽媽沒什麼對不起你,女兒脾氣不好是我沒教育好。但我把她許給你做老婆,還養了兩個孩子,你的話裡怎麼能帶上我呢?以後不能那樣講了。」王貴對丈母的感激猶如再造父母,當下點頭稱是。自此,惟一的出氣語言也給封堵了。

  從那以後,王貴的語言更加蒼白,無論安娜罵什麼,他只回一句:「罵你自己。」

  王貴與安娜另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是王貴鄉下的親戚。王貴的母親曾在兒子婚後來住過一段。安娜起先是抱著善意和友好的態度的,希望能跟家婆處好關係。她為家婆洗頭,抓蝨子,將農村的衣服一併扔掉,從裡到外做新的。她還曾跟王貴說起家婆上公共廁所的笑話。當時王貴帶著安娜住大學的筒子樓,廁所公用。安娜在家婆剛到的那天帶家婆上廁所,替她拉開了燈繩。過好一會兒也不見家婆出來,就進去看看,發現家婆正起勁兒地將燈繩往上拋。問她幹嗎呢,老太太說,你拉繩就閃,我滅它不是要扔回去?安娜笑到肚子疼,覺得老人挺淳樸,也蠻會動腦筋的。

  與老人的不快是因為生活的細節。老太太熬稀飯的時候,總拿把勺舀了嘗嘗,完了再丟回去。安娜一次無意看到,噁心了許久,覺得自己這一來不曉得喝了老太太多少口水。她跟老太太說了幾次,老太太壓根沒改的意思。還有一次,她居然發現老太太拿她用水的布去擦鍋臺!她還真沒覺得鍋臺給醃臢了,相反覺得自己下體一陣不適。為避免類似事件的發生,安娜每天做完清潔功課後,得把小毛巾曬在自己床頭特地釘的釘子上。

  還有諸如此類的小事,比如說老太太偷喝了新燉的雞湯,怕媳婦說她饞,又兌回好多水去。有時候一不留神就在小夫妻倆的床上倒頭午睡了。而安娜長了個狗鼻子,床上有點兒味道都聞得見,只要發現老太太躺過的痕跡,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蝨子滿身跳一樣周身發癢。零零碎碎堆積起來,安娜已經是滿腹牢騷沒地方發了。終於,有一天,老太太在吃飯的時候先是「哢」地一聲吐了口痰在地上,用腳碾了碾,後又拿了手指頭擤了鼻子抹在外褂上,再用同一只手給我剝蝦吃。安娜的精神緊張到了邊緣,終於崩潰了,開始歇斯底里爆發。當時的場景的確有點誇張,安娜哭到眼睛像個桃子,用手捶著王貴說自己前世欠債,遇人不淑,竟給人作踐成這樣,日子沒法過了。

  王貴的媽我奶奶也不是省油的燈,以前在家也是說一不二的,在城裡卻受媳婦的歧視,早就不舒爽了。礙於相處沒多久還留點面子,每天彆扭著住在兒子家裡,說話不能算話不講,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太太白天整天見不到兒子的面,到了晚上想嘮嘮家常,問問情況,結果兒子還給媳婦霸佔著,每天跟她都搭不上腔。這次看媳婦先撕破了臉,索性也拉下偽裝,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呼天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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