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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經過大廳時,外頭響起一聲刺耳的刹車聲,夜色中,一輛麵包車停下,車門打開,兩個橙色救援服的人跌落下車,司機跳下來幫忙攙扶。

  許沁心中已然有不好的預感,大步過去迎,竟是小葛和童銘。小葛額頭上流著血,攙著童銘,後者腿部重傷,表情扭曲。

  許沁:「怎麼了?」

  「餘震。」小葛說,「我們正好在一處殘房裡。」

  許沁一怔,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問:「宋焰呢?」

  「不知道,我跟童銘離得近。看他傷重,就先送來了。」

  許沁手心一涼,腦子空白了一秒。回過神來立即把兩人扶進去交給骨外科大夫,她問清事發地點後,背著醫藥箱就沖了出去。

  深夜的風冰冰冷冷,從許沁的口鼻猛灌進心肺。人快跑到倒塌的鎮電影院時,前方傳來喊叫:「幫忙抬啊!人壓在下邊了!」

  許沁咬緊牙,加快腳步,就見又是一群人在廢墟之上,消防員,軍人都有。

  許沁心臟在胸腔中顛簸,大口喘著氣,她目光在人群裡四處搜索,一眼看見楊馳,沖上去便抓住他:「宋焰呢?」她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像孤鬼一樣。

  「在下邊。」

  許沁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整個人當頭一棒。幾個救援的人擋住了視線,她只看到斷壁殘垣中伸出來的一隻男人的手,手指無力地蜷著。那手上原本的傷與血跡被灰塵掩埋得不見痕跡,像一隻泥塑的手,與周圍的殘破融為一體。

  許沁的心就在那一瞬間由血紅變成灰枯,她認得,她知道那是他。

  她木然地蹲下去,顫抖著,輕輕握住他的手,冰冷,粗糲,仿佛沒有溫度。

  十年了,她如何也不會想到,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是在此情此景。

  面前的人散開,她瞬間就看到了宋焰,他雙眼緊閉,滿臉鮮血躺在廢墟底下。一道橫樑壓在他的胸口。灰土碎石把他整個人掩埋,甚至已看不出他衣服的顏色來。

  他像埋在塵土中的一個死人。

  許沁眼睛一刺,一行淚就湧了出來。她嘴唇張了張,想要喊出什麼,可一個音節也發不出。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緊緊捂著,飛速轉身跑下了廢墟。

  她縮著肩膀立在廢墟邊,沒有尖叫,沒有哭泣,沒有催促,也沒有發洩。她只是狠狠地咬著自己的手指,讓自己冷靜,讓自己克制住一切的情緒。不能亂動,不能喊叫,不能影響救援進程。

  她一瞬不眨地盯著那些人,看著他們用工具把那橫樑切開,看著他們把壓在他腿上的牆體搬開,看著他們把他從塵土裡抬出來。

  他被搬下廢墟的那一刻,她再也克制不住,沖上前想要抹去他臉上的塵土,去確認他的死活。可指尖還來不及觸碰,她便被人撞開到一旁。

  他慘白的唇色一晃而過。

  幾個軍人迅速抬他上車,向醫院疾馳。

  不怪他們,沒有人知道這個女人和他的關係。

  剩餘的人也很快繼續去營救其他人,沒有人去管許沁的存在。

  在這裡,生,或死,都那樣的尋常。尋常得讓人不能去習慣,卻也不能不接受。

  ……

  那一刻,位於望鄉南邊的鎮高中裡,陸捷手下的官兵們剛剛躲過那一波猛烈的餘震。暫停不過多久,便繼續在倒塌的教學樓下挖人。

  過去的一天兩夜,他們救出了96個學生,卻也挖出了十幾具屍體。

  當掀開層層的水泥板和牆體,看見底下灰塵掩埋著年輕人死寂的臉時,當兵的漢子們眼都紅了,他們含著淚,把他們一個個抱出來放好。

  陸捷蹲到一旁,垂著頭盯著地面。深夜的冷風一吹,一片白紙吹到他眼前。

  那是撕碎的學生證,剛好撕下貼照片的地方,是一個女學生微笑的臉。

  陸捷把那張照片撿起來,看著看著,突然之間,就想起來了一個人。

  突然之間,他紅了眼眶。

  「我想起來了。」他喃喃自語。

  身旁的士兵扭頭:「什麼?」

  「我想起來在哪裡見過那位外科醫生。」

  他的同學,他的戰友,生前一直帶著這樣一張女學生的照片。

  至今,他都記得那個叫宋焰的年輕人說:「等我混出個人樣了,要回去娶她。」

  §第三十五章

  載著宋焰離去的那輛車迅速消失在街角,紅色的汽車尾燈像火一樣灼燒著許沁的眼。

  她在原地站了沒一會兒,輕輕擦去眼睛上的濕霧,朝醫院走去。

  深夜的鎮上一片蕭條荒蕪,她走在廢墟和血跡遍佈的街道上,像走在冰冷的荒原。

  北風吹著,徹骨的寒冷。

  太冷了,她周身都像被冰凍住,身體除了戰慄發抖,做不出別的任何反應。心底除了冰寒,也感知不出別的任何知覺。

  沒有悲傷,沒有痛苦。一如這座悲運籠罩的小鎮,每天都有人失去他們最愛的人,每天都有人親眼看著他們曾經守護過的家和人被摧毀成泥土。

  命運強大到讓人擁有的一切都看上去那麼渺小,那麼無力。

  悲與淚都不值一提。

  許沁流不出一滴淚來,沒有什麼可流淚的了。

  無用的。

  可當她走過一條死寂的街道,聽見北風呼嘯穿過廢墟上的甬道,發出嗚嗚的悲鳴,好似上天在給予她悲戚與憐憫時,

  毫無預兆地,她驟然間弓下腰,嚎啕大哭起來。

  不用再隱瞞,不用再壓抑,她就是害怕得要死了,恐懼得要死了。也不用再躲藏逃避,沒有人知道她這裡,也沒有人會聽到她撕心裂肺的哭泣。

  只有北風,在廢墟之上盤旋,呼鳴。

  ……

  ……

  許沁回到醫療中心時,淚痕已幹。

  宋焰早已被送進手術室。

  許沁靠在走廊的牆壁上,臉色慘白,面無表情。宣洩過後,腦子裡空茫茫一片,什麼情緒都沒有,只剩下身體最原始的感知——累,極致的累。

  她兩夜一天沒合眼,思緒都麻木了。

  有那麼一瞬間,許沁想過,如果宋焰死了,她會怎麼辦。

  心驟然一揪一扯地疼,疼得要再度刺激出眼淚來。

  她立刻抬頭望天花板,狠狠眨去眼中的水霧。

  不到宣告判決的那一刻,不作數,她不會去設想。

  她飛速扭頭看向大廳,

  虛白的燈光透過塑膠門照進走廊,擠滿人的大廳裡悄然無聲。輕傷的患者,重傷者的親人們在大廳裡守候著。

  已是深夜,每個人都髒兮兮的,有的人坐在椅子上仰頭望著天睡著了;有的人掛念著自己的親人,含淚望著,不肯睡去卻也疲累得無力哭泣了。

  妻子們等待著她們的丈夫,父母們守望著他們的子女,人群中彌漫著一股隱忍而壓抑的沉默。

  從醫那麼多年,許沁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去注意過患者與家屬。

  這一刻,看著慘白燈光下那一張張憔悴的臉,她突然發覺,在不經意間,她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攫住。

  那只手將她從醫生的白大褂裡剝離出來,殘忍無情地扔去了手術室門的另一側,扔到這群可憐無望的人群中間。這是她一貫漠視的另一側。

  像是某種無聲的警告與懲罰。

  她潮起潮落的情緒都在那一刻間歸於靜寂。

  許沁低下頭,拿雙手捂住了臉,良久都未再抬起。

  「醫生!」一聲刺耳的呼救從大廳外傳來。

  許沁立刻從手掌中抬起頭,目光已瞬間變冷靜,拔腳就朝外跑去。

  士兵們送來了一個在廢墟下埋了37小時的少年,剛剛才救出來又被餘震砸斷了手臂,血液突突地往外冒。

  許沁迅速拿碎布條拴緊他的手臂,吩咐護士:「準備血袋!」

  醫療中心短暫的寂靜被打破,一瞬之間四周再度忙碌起來,少年很快被送上手術臺。許沁極其快速而有條不紊地換衣服消毒戴手套戴口罩,護士也忙碌地在她身後輔助準備。

  當許沁拿起手術刀,轉身面對手術臺上的病危者時,不久前的寒冷與眼淚,悲傷與疲憊,統統消失殆盡。

  沒有宋焰。也沒有她自己。

  面對著臺上昏迷的少年,她的腦中只剩了一個念頭:憑她的所學所知,去救活這個人。

  或許,憑她的所學所知,去維護他生而為人的尊嚴。

  那場手術進行了五個多小時。許沁站在手術臺邊,不曾有過半刻分心。偶爾,護士在一旁走動,偶爾,輕微的餘震搖晃著房間,她心無旁騖。

  時間一分一秒走過,黑夜再度過去,天空再度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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