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玖月晞 > 小南風 | 上頁 下頁
三三


  周洛悵然道:「陳鈞你知道麼,之前我一直以為天底下我的愛情最重要。可後來才明白,在她的苦難面前,我的愛不值一提。我太年輕,不懂她的心思,不懂生活,也不懂:人生不是只有愛情,人也從來不是靠著情情愛愛活下去的。」

  陳鈞怔了怔,說:「阿洛,你好像突然成熟了。」

  周洛苦笑一下:「就當她是一堂課。這幾天我想了很久,現在難受得不行,可或許很久後又不一樣了,再想起也可能只是淡淡一笑。實在睡不著就數南雅唄,一個南雅,兩個南雅,三個南雅……」

  陳鈞一拳捶在他肩上:「少來。」心裡其實知道他這話是故作輕鬆,是實在沒法子了除了苦笑別無他法。

  周洛笑著,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那麼多年少的愛情無疾而終,因為年少的人兒無能為力。時間擺在那兒,做什麼都沒用。

  他多想長大給她看啊,可她沒空等他,或許永遠也看不到終有一天他可以給她依靠的樣子。只怪時間玩了一個太殘酷的遊戲。

  現在的他沒長大,沒成熟,衝動任性;可等以後他長大了,成熟了,那時的他還會像現在這樣為愛瘋狂嗎?

  複查沒問題,兩人出醫院時,剛好碰上也出來的陳玲,說是來看江醫生的。陳鈞就跟他姐一起回去了。

  周洛回家草草吃了午飯,知道南雅今天下午走,他午覺沒睡著,一下午的課都心不在焉。

  南雅要走的那刻越來越近,他體驗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和苦澀。一想到這輩子再也不見,他終於承受不住。

  最後一節自習課上到一半,他就逃了,腳步越走越快,越來越慌,他抄了近路必須趕去車站見南雅一面,哪怕遠遠看見她離開也好啊。

  卻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失了控。

  還沒到車站,一群人急匆匆跑過,和周洛奔向同一個方向,「快快快,出大事了,快去看啊!」

  「去哪兒?」路人問。

  「街上啊,南雅和阿春她老公私奔,在車站抓了個正著。正批鬥呢。」

  「哎,等等我。」

  周洛大吃一驚,撒腿往街上跑。趕去時車站裡外的街道圍滿了人,空地中央,陳玲一群中少婦女圍著牽著宛灣的南雅,又叫又罵,如搭了戲臺。

  陳玲聲音最大:「沒約好?沒約好阿春她老公怎麼跟你一起到了車站,你要帶宛灣去哪兒?你家男人知道麼?不知道那就是私奔。」

  阿春的老公杜青正跪在阿春面前求饒:「這話都讓陳玲說爛了,沒私奔,我在路上碰見南雅,她讓我送她去車站。也是她說謝我,才拉我的手,巧不巧就被陳玲看見,就誤會了!」

  南雅輕輕咬牙:「你撒謊。」

  阿春尖叫:「你意思是我老公勾引你,鎮上誰不知道他最忠厚老實?你這狐狸精。」

  阿春撲上去打她,南雅散了髮髻,長髮如瀑在風裡散開。

  對方推搡著,南雅搖晃了一下,卻一步未挪,一隻手緊緊護著腿邊的小宛灣。宛灣瞪大眼睛,詫異地盯著周圍的人群,仿佛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周圍那麼多人看戲,竟沒有一個注意到她身邊還有一個小孩。

  陳玲厲聲附和:「江智和我說了多少次,每回陪我去買衣服,南雅就趁機拋媚眼,還上過手呢!十香姐,嬌琪,楊蕾,你們說說,你們夫妻因她吵了多少架?還有琳子姐,上回你跟許明宇鬧是為什麼?」

  家醜誰想外揚,不敢認自家男人心思在外,還得留著過日子,只恨那個女人,矛頭當然直指南雅:「就是她對許明勾勾搭搭,讓人看見。」琳子姐也來了氣,一巴掌打在南雅頭上,又把她狠推一把,南雅踉蹌著撞到十香姐身上,再被一手推開。

  「不知廉恥!」

  「傷風敗俗!」

  「看她每天穿的衣服就知道她不正經!」

  「阿姨——」小宛灣揪著眉毛,仰起腦袋,「阿姨——我媽媽是好人!」小女孩脆脆的聲音瞬間被淹沒。

  「她天生就是騷骨頭,不騷會成天穿著旗袍顯著身段勾引人?怕誰不知道她身材好,想把這幅身子給誰看啊?——

  「喲,今天也穿了,遮這麼嚴實幹什麼?穿了就給我們看看呀!」

  陳玲率先上前撕扯南雅的大衣和織衫,一夥女人全上去扒,鬣狗一般,頃刻間就把她的衣服層層扒下來,只剩裡邊的旗袍,白底修身的袍子繡著春色滿園花爭豔,驚為天人。

  南雅單單一件旗袍,立在冬日的街頭,烏髮如墨,明眸黛眉,肌如白雪,唇若朱砂,美得不可方物。

  眾人看傻了眼,天地間一片寂靜。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南雅看見了從人群中擠出來的周洛,他驚怔地看著她。

  隔著疊疊人影,四目相對,南雅空洞的眼神在那一刻聚焦,她仇恨地盯著他,如遭背叛。

  那是什麼樣的眼神,輕蔑,痛恨,仇視,憎惡,似乎要在他身上鑿出一個洞。

  周洛背脊發涼,腦子裡一懵:不是我。

  可她只告訴了他,她以為他背叛了她,她恨死了他。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南雅的眼神變了,她看著他,那麼絕望無助,那麼哀傷乞憐,如同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周洛懂了。他突然清醒過來,朝她奔跑而去。

  但圍觀的人群沒有醒來,除惡是多正當多痛快的事,他們放任著街中心那群女人狂歡,那穿著旗袍的美麗女人讓她的同類紅了眼,她們放肆地叫囂:「大家都來看看,這個狐狸精靠什麼勾引的男人?來呀,看她這旗袍下邊是不是長得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周洛沖進去一把抱起小宛灣,捂住她的眼睛,轉身時,他聽到旗袍被撕裂的瘮人聲響,和那個夏天他在木窗外聽到的一模一樣。

  上次,一個男人強姦了她,這次,是一個鎮子。

  人群,如同見了聖跡般翹首企盼,咂舌驚歎。

  周洛的視界沉進水裡,一片晶瑩剔透的水光,他什麼也看不清了,什麼也聽不見了,他抱著宛灣瘋了般往外跑,這個鎮子瘋了。

  這不是他長大的地方,這不是那個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的小鎮,這個鎮子陌生、醜陋、腐朽、邪惡、如同地獄。

  活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是惡魔。

  周洛抱著宛灣一路沖回家,到自己房裡,他把宛灣放到床上,雙手顫抖著摸她的頭:「宛灣乖,別怕,別怕。宛灣乖。」

  小宛灣好奇地歪著頭,伸出小手摸他的臉:「周洛舅舅,你為什麼哭了呀?」

  周洛一抹臉,才發現滿臉都是冰冷的淚水。

  「宛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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