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玖月晞 > 小南風 | 上頁 下頁
一七


  周洛彎腰摸摸她的頭:「乖宛灣,我有話要跟你媽媽講,你先去那邊玩好不好?」

  「好哩。」宛灣鬆開南雅的手,顛顛跑去樹下騎木馬。

  他看宛灣跑開了,直起身,低下頭,小聲說了句:「對不起,我錯了。」

  南雅平平淡淡看著他,周洛也摸不清她想法,一時有些慌,他的頭又往下低了一點,盡力與她的眼睛平視,努力希望她能看見他眼睛裡邊的誠意:「那些話都不是我本意,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南雅似乎不想看他,目光垂下來,落在他肩膀上,看見那藥漬,又很快移開。

  周洛瞧見,趕緊抓住機會,可憐道:「你看!」他扭過去把背給她看,「我背上還有傷呢,怎麼說也是為了你。——我們扯平了,好不好?」

  「我沒叫你來幫忙。」南雅開口。

  「是,你沒叫我,是我自己跑來挨揍的。但不管怎麼樣,我也挨了打了,疼死了,真的疼死了。這就算對我的懲罰行不行?我們就扯平了好不好?」他巴巴望著她,「你看呀,我藥都沒塗完,就跑來跟你道歉。」

  「你為什麼要來救我呢?」南雅抬眸,問,「說我是壞女人,又為什麼跑來替我挨打呢?——究竟是我言行不一,還是你們深諳此道?」

  周洛滾燙著臉頰,不吭聲了。

  南雅見他無話可說,極淡地彎了一下唇角,那表情卻說不上是笑容:「我喜歡的音樂和你喜歡的一樣,就判定我是同類,是知己,是你想親近和拉攏的好女人;我喜歡的詩歌和你喜歡的不一樣,就判定我是敵人,是異己,是你應該排除和欺負的壞女人。我說的對不對?」

  周洛一愣,本能想否認,卻無力反駁。是啊,人都不喜歡和自己不一樣的人。

  南雅說:「拉幫結派打壓異己,成年人常犯的錯誤,對一個小孩子講是太苛刻。所以我並沒有生你的氣。真的。回去塗藥吧。」

  話裡是沒事了,可沒個准信兒,周洛還是不安,小聲地確認一下:「那你……我們,是和好了麼?」

  南雅對他微笑著,輕輕地搖了搖頭。

  周洛突然就感到了害怕,心也冰冰涼直打顫,他難過起來:「你不相信我剛才說的話麼?」

  南雅問:「什麼話?」

  周洛急得眉毛皺成一團:「我真的知道錯了呀。那些話真的不是我本意。你不是那樣的人,是當時我氣你,故意慪你的。我真知道錯了,你不相信麼?」

  南雅說:「我相信呀。」

  周洛立刻說:「對啊!你相信就好啦!我說的話根本沒過腦子!隨口一說的!那些話我收回,我全部收回好不好?」

  南雅卻未答,泛泛地笑了一笑:「周洛,翻過年來,你就要高考了吧?」

  周洛惶惑地點一下頭:「啊——怎麼了?」

  南雅說:「你在卷子上不經腦子地隨手寫下一個答案,交卷後你知道錯了,後悔死了,這套卷子你還有第二次機會再寫答案嗎?」

  周洛的心猛地一沉,冰冷、委屈至極。她一巴掌把他揮進了深海裡。這是他從未遭遇過的困境,知道他心裡多痛苦多悔恨,卻偏偏就是不給機會,她怎麼那麼殘忍?他看著夕陽下那張蒼白卻絕美的臉,他顫抖著,深深吸了一口氣。

  南雅問:「現在覺得我很過分了麼?」

  周洛咬牙,差點沒泛出眼淚:「是!」

  南雅又問:「我都沒有罵你、侮辱你,這樣你也覺得很痛麼?」

  周洛恨恨道:「是!痛死啦!」

  南雅說:「刀劍傷身,言語誅心。說出口的話哪裡有收得回去的道理?你覺得你和鎮上的人一樣,不是故意的,反正隨口說說,發表個觀點。嘴巴長在自己身上,行善,作惡,愛怎麼用是各人的自由。但,就當我是記仇的,好不好?」

  南雅直視他,

  「——意外了?覺得我是那種被打多少耳光也無所謂的人,被罵多少次蕩婦你一笑著對我道歉我就能不計前嫌對你笑回去?——我對你微笑,你說我輕浮;我對你友善,你說我放蕩;我對你真心,你說我自取其辱。——現在發現我沒那麼好打商量,你又要說我刻薄得理不饒人?」

  話都讓她說盡,周洛猝然慌張,急忙撇清:「不是我,真的!是鎮上的人都這麼說——」

  南雅微微一笑:「都說我是破鞋,所以連你一個小孩子也能來踩我一腳。」

  周洛心底一陣冰寒。心寒卻是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和他厭棄又鄙視的那類人有什麼區別?

  是啊,他說她是壞女人,他相信自己的所見所聞,又何必來道歉呢?無非是心虛這其中有誤解的可能。那天江醫生在離店時突然拍她的手,可能是她來不及反應他就走了,落在他眼裡就是她放縱。正如那天他碰她的背,要是傳出去,別人只以為是她引誘他。天氣再熱,她就是死也不該松掉領口的第一顆扣子。

  他抬不起頭來。而她依然平淡,

  「說開了,也還是要謝謝你。清水鎮上,你是第一個送宛灣回家的人,第一個怕我被打就賴在我家不走的人,第一個幫我修機器卻沒動手動腳想獲得什麼回報的人,我——」

  她垂下眼,輕輕地搖了搖頭,仿佛說一件極為荒誕的事,「——我原以為,你跟他們不一樣。」

  ……

  周洛走在回去的路上,五內俱焚。

  那句「不一樣」像一把刀在心裡攪。聽到那一瞬有多激動興奮,之後就有多絕望悔恨。是啊,他和那些他不屑為伍的人沒有區別。他跟他們一樣醜陋。

  他原本不一樣的,但現在他又變得一樣了,讓她不願再側眼瞧他一眼了。

  她其實是多好的人啊,施予她的一丁點小恩小惠,她都記在心底。

  可他不配。

  他一直在坊間流言與她的真實間搖擺不定,他從沒完全信任過她的為人,他哪裡有資格讓她認為他對她有恩,哪裡有資格讓她跟他和好?

  耳聽不為實,眼見不為實。為什麼直到今夜才明白。

  年少遇挫的情感像毒瘡,挖也挖不掉,只能生生熬著忍著,指望能像書上說的那樣,讓時間治癒一切創口。可這時間,怎麼就他媽的過得那麼慢!

  周洛坐在籃球場邊,望一眼秋天高高的天空。如陳鈞所說,十月中旬一過,天氣驟然就轉涼了,涼得周洛沒心思換籃球服去打球。

  學校在山坡上,俯瞰清水鎮,看得到細細的清水河,南雅的店就在河邊。也不知道她這些天過得怎麼樣。

  那天之後,周洛聽說,因為南雅的堅持,徐毅被關了起來,這在清水鎮是頭一例,引發軒然大波。南雅又一次提出離婚,徐毅還是不肯,說夫妻感情很好雖偶爾打架但沒破裂,民政人員也頭疼,南雅起訴到法院,據說還在調查。

  再多的消息,周洛也不知道了。

  周洛望著天空,歎了口氣。

  陳鈞湊過來,拍他肩膀:「最近不對啊,思春呢。」

  「我幹了件不要臉的事。」周洛悵然道。

  「這不你特長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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