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玖月晞 > 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 上頁 下頁 |
一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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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不該這樣 程迦被遺忘在漫天風雪裡。 只有桑央記得。他打電話說:「程迦姐你快來醫院。」 從日色崗到風南鎮有十幾公里,程迦踩著厚厚的雪層,獨自上路。 那麼長的路,那麼冷的風,她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到醫院的。但到達時天黑了,手術室的燈還亮著。 胡楊、桑央抱頭守在門口,老鄭忍怒打電話:「——我叫你趕緊通知親人!馬上過來——」聲音低下去,竟哽咽了,「——怕是也見不著最後一面了——」 程迦在風雪裡走了近五個小時,已經沒了任何知覺,全麻木了。 她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抱緊相機,等待著。 衣服上頭上的雪漸漸融化,濕透。 她沒想到,一等就是一整夜。 天快亮時,醫生滿頭是汗地走出手術室,胡楊等人迎上去。程迦起身卻頭暈目眩,又扶緊椅子坐好。 醫生十分疲憊,「還活著。」 「您這語氣?」 「時間問題。想辦法轉院吧。」 「風雪這麼大,直升機也來不了。」老鄭急道,「開車行嗎?」 「太顛簸,他這身子承受不了,路上就會沒命。」 老鄭用力道:「楊院長,裡邊這人,你無論如何也得給我救活了!我——」 程迦手機在口袋裡振,還是經紀人。從昨天開始打了好幾個電話。她再次掛斷。 程迦望向窗外,雪還在下,風還在刮。還不停,就是不停。 她累得幾乎虛脫,可一點想睡的心思也沒有。 又到中午,彭野的第二撥搶救後,依然沒有脫離危險。 電話又振了。她摸出來想掛斷,是方妍。 頓時有一種深入肺腑的無力,她鬼使神差地接通。 「嚇死我了。」方妍出了一口氣,「經紀人說你電話不接又摁斷,以為你被綁架了!迦迦——」 「方妍——」 她一開口,方妍愕然,她從沒聽過程迦那種聲音,嘶啞,力竭,像鬼一樣。 方妍竟不敢吭聲。 程迦嘴唇和嗓子都是乾枯的,「我可能——」 漫長的沉默,她卻沒了後話。 「沒事。」她掛了。 下午第三次搶救後,彭野轉到ICU,醫生甚至沒說「暫時脫離危險」,只說要「密切觀察」。 子彈挖了出來,但胸部創傷的併發症很嚴重,程迦聽醫生說著胸壁裂傷、胸骨骨折、血胸膈肌損傷、肺挫傷、心肌損傷之類的詞彙,她不知道他還有哪一處是好的。 她隔著玻璃看他,他臉色白得像紙,甚至發灰,沒有半點生機,他身上插滿管子,靜止的,連呼吸器上都沒什麼霧氣,只有儀器上平緩的線條。 達瓦過來碰碰她的手,遞給她一份盒飯,沙啞道:「吃點吧。」 程迦接過來,飯涼了,拌著鹹菜和氣味難聞的肉絲。程迦蹲下,埋頭吃飯,把一整盒飯都吞下去,咽得乾乾淨淨。 她吃完找了杯水,吃了幾粒藥,轉身下樓走出醫院。 風南鎮大雪紛飛,街道上行人寥寥,她戴好手套,走去阿槐店裡。阿槐正準備關門,遠遠卻見風雪裡來了個女人,定睛一看,「程迦?」 程迦已走上臺階,滑了一下卻又站穩了。她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神卻筆直。 「教我做紅燒牛尾。」 程迦立在院門口的石獅子邊抽煙。風太大,她打了好幾次火才打燃,呼出一口煙霧,一對夫妻走過,女的哭泣道:「怎麼就長了腫瘤?」男的歎了口氣。 程迦淡淡地勾了勾唇角,一根煙完,頭髮上肩上落了雪。她搖了搖頭,走進醫院。 醫生說,病人恢復意識了,但不能說話,要等一段時間。醫生說不想病人分心,甚至拉上了病房的簾子,和外界徹底隔絕。 過了不知多久了,醫生來說,可以放一個人進病房探視。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程迦說:「我進去。」 醫生提醒:「別讓他說太多話。他清醒的每一刻都是極度的痛苦。」 程迦走到病床邊,他合著眼,很累的樣子。她撫了撫他的手,和他粗礪的指肚和關節。 她看著他的臉,漸漸,他睜開眼睛,一如最初的平靜。程迦微微顫了一下。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輕聲問:「等很久了?」 她安靜地搖頭,「剛好。我一想,你就醒了。」 他極淡地笑了。 此刻的安靜平息已是天籟,她沒別的話說,只輕撫他的手。他手指動了動,想回握住她,但沒有力氣。 她一直撫著,他道:「有話想說,就說吧。」 程迦道:「等你病情穩定,我們找個好地方待上幾年,讓你把身體恢復起來。」 彭野看著她,沒動,呼吸罩上的霧氣朦朦朧朧。 程迦等了一會兒,說:「彭野,我們上次不是說好了的嗎?我們說,《孫子兵法》裡有一句話。」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兩人相視。 她說:「我知道你沒忘的。」 他說:「好。」又問,「原來在你眼裡,我在攻城。」 她思考片刻,搖頭道:「你去南非考察,把法證小組帶回可哥西裡,這算伐兵。我的攝影展是伐交。但都不算伐謀。」 彭野盯著她的眼睛,等她說。 「我說這些,並非否認德吉,也不是否認你的曾經。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還有過去的你更不容易。但人應當把自己的力量最大化,換一種更適合你的方式,你能為它做更多。」 彭野輕輕呼出一口氣,安靜地看著她。 這個女人,從來都不熱心,甚至有些冷漠,卻偏偏有雙最溫柔的手,再一次把他從迷霧裡牽引出來。 「彭野,我爸爸和我說過一句話。」程迦彎腰湊近他的耳朵,輕聲道,「道存於心,不拘於術。」 彭野緩緩笑了,「你爸爸是個哲學家。」 她看著他,「我呢?」 「演說家。」 程迦沒話說了,臉湊得近了,近在咫尺,她撫摸他的臉頰。他極輕地皺眉。 程迦一頓,問:「怎麼?」 「紅燒牛尾。」他說,「你手上有紅燒牛尾的味道。燒糊了的。」 「……」程迦把手拿回來聞了聞,說,「鼻子真靈。」 他瞧著她,她不等他問,自己解釋:「做菜是我的弱項。」 他說:「沒指望過。」 程迦白他一眼,不屑地道:「我不需要會做飯。」 他說:「那倒是真的。我會做。」 「是嗎?」 「嗯——」 「你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先不說了,」她撫著他手,「不急,以後再——」 病房裡靜得可以聽見她自己的心跳聲。程迦回頭,彭野合了眼,臉色煞白,鮮血從鼻子裡湧出來濺滿氧氣面罩。 她立刻起身摁床頭的警報器。用力摁一下,低頭見到他的血流滿脖子,她用力摁兩下三下四下五下。 第七下,醫生護士趕來了。 程迦冷冷道:「你們這是什麼反應速度?」 護士把她推出去,玻璃上的簾子瞬間拉上。 程迦背身站在門外,目光流散。 她聽見心臟起搏器的電流聲,很快,人再次送進手術室。程迦靠在斑駁灰暗的牆上,雙手發顫。 時間一分一秒拉得格外漫長,她盯著走廊外無休無止的風雪,腦子一片空白。 楊院長從手術室走出來時,像打過一場惡戰。人沒死,但他不覺樂觀。 他對鄭隊說:「從醫一輩子了,沒見過這麼命硬的,不知道是什麼撐著他,但老鄭我這麼跟你講吧,時間問題。他這麼撐著,每一秒都是受刑。」 程迦恍若未聞。 再次可以探視時,進來的仍是程迦。彭野想說什麼,但太累了。 兩人相顧無言,頭幾分鐘沒有說話。 程迦問:「累嗎?」 他聲音更低了,說:「有點。」 「睡吧。」 「不想睡。」 程迦嗯一聲,問:「疼嗎?」 「也有點。」 程迦點了點頭。 彭野問:「你的相機呢?」 「放在客棧了。太沉。」程迦說,「你那天在雪地裡,我照了一張照片。」 她一直都懂他,他也懂,只說:「好。」 又是一陣沉默。她只是握緊他的手。 安靜的間隙,彭野忽然說:「抱歉。」 程迦看他。 他很累,她也很累了。 「不是——不是要抱歉。」程迦說,「你沒有錯。只是——這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上天不肯多給一些照顧,但至少也該留一份憐憫。 「也和我想的不一樣。」彭野說。 「程迦。」 「嗯?」 「你還有很多自己的工作。」 程迦盯著他。 「你去忙你的。我好了去找你。」 程迦還是盯著他。 「聽話,回上海。」 程迦反問:「你說呢?」 外頭人影閃過。對話無疾而終。 彭野的家人輾轉到了風南鎮。 父親、母親和弟弟進來,弟媳和侄兒留在外邊,三人尚未進門就紅了眼眶。 程迦鬆開彭野的手,走到一邊。 彭父即使過了半百身著便裝,腰身也挺直,一身正氣;母親柔韌典雅,帶著書香氣息;弟弟剛過三十,氣宇軒昂,臉孔和彭野有幾分相似,但膚色很白。 家人間話並不多,許是顧忌他的身體,許是家族本身內斂。 彭母說話間看見程迦,目光停頓半秒,微微點頭;程迦平靜地頷了頷首。彭父和弟弟也致意。 「程迦——」彭野叫她。 「嗯?」 「你先出去。」 「嗯。」 彭野目送程迦出了房門,家人知道他有話要講。 「彭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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