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玖月晞 > 親愛的佛洛德 | 上頁 下頁
二〇〇


  白色的房間依然光明而乾淨,唯獨束縛女孩的那面牆上,四濺的血跡像點點的紅梅。

  甄意虛弱而無力地仰著頭,黑髮淩亂地散落身後,沾了血跡,一簇簇凝結在一起。

  頭頂上巨大的燈像太陽一樣耀眼。

  她望著天空,嘴唇乾裂而血跡斑斑,臉色煞白得沒了一絲血色,唯獨眼眸清湛湛的,燈光倒映在裡面,白燦燦的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手腕處因為劇烈掙扎,已經被磨得破皮滲血,像帶著血環。

  楊姿累慘了,倒在躺椅上一覺睡醒,看著沾滿血跡的斷裂的皮帶,已嫌惡得不想去碰。起身看甄意,她頹廢地跪坐在一地的煙頭裡,身子無力地往外倒,可雙手仍被固定在牆面,拉扯著。

  她看上去很清醒,一瞬不眨地盯著天空中的燈,不知在想什麼。

  楊姿都沒有力氣再折磨了。她嫌打火機太麻煩,用了蠟燭,可點煙用的蠟燭都燒盡了。

  她以為甄意在酷刑下會屈服,會讓甄心出現。

  但是,兩天過去了,這個女人活活痛暈了無數次,可每次睜開眼睛,醒來的卻還是甄意。一次比一次虛弱無力,可每一次都不是甄心。

  或許,這樣的她,算不得虛弱;這樣的她,其實是另一種無聲的反抗與死磕的倔強。

  楊姿過去鬆開甄意的手銬,甄意便如同紙片一樣墜落在地上,側著身子,長髮遮住了蒼白的臉,看不清神情,像死了一樣。

  這次,她徹底沒了爬去洗手間清洗自己或者喝口水的力氣了。

  楊姿靠在牆上坐著,她都累得虛脫了,看著甄意一動不動,忽然有些感概:「甄意,你這樣死撐著是為了什麼?」

  沒有回應。

  楊姿懶得起來,爬過去摸來打火機,再次點了一根煙,這次,她沒了往她身上戳的興趣,只自己一口一口地抽著。

  兩天的較量,她覺得,又是她輸了。

  她自然對甄意恨之入骨,可現在,這個骨頭比鋼還硬的女人把她磨得連恨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深吸一口氣,讓煙絲在肺腔裡流竄了一圈,又長長地吐出去。

  煙霧背後,容顏冷漠:「你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招人恨。」

  甄意沒動靜,隔了好久,胸口粗沉地喘出一口氣:「你還和招人恨我做了十多年的朋友,不是一樣的可恨?」

  楊姿一噎,嗤笑一聲:「算不得朋友。你天生幸福,我天生悲慘,根本不是一國人。呵呵,是不是天生幸福的人,在面對折磨的時候,都比較耐受?」

  甄意氣若遊絲:「哪有天生幸福的人,快樂是要自己找的。而你的痛苦,也是自己找的。」

  楊姿愣了一秒,把煙頭戳在地面上,一點點狠狠摁滅,搖搖頭:「你就是天生幸福的人。所有黑暗陰邪的一面全給甄心承受了。你就是那個吸取她生命的吸血鬼。你迄今為止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她的罪惡之上。」

  這下,倒在地上的女人不作聲了。

  楊姿好似終於占了先機:「你果然是幸運的,就連你讓人害得言格受辱,這樣的罪名也是甄心給你背著。這樣的罪,言格也能原諒你。你怎麼這麼好命?」

  地上的女孩手指輕輕動了一下,一點一點摳進地面:「你又胡說八道了。」

  楊姿盯著她,安靜一下,陡然就哈哈大笑起來:「甄意,你以為那些恥辱的事情,你否認就真的不存在了嗎?」

  這句淮如說過的一模一樣的話在甄意的腦海裡仿佛起了回音。

  楊姿一聲一聲,念出了和淮如完全一致的臺詞:「甄意,在經過你對他做的那種事情後,你怎麼還有臉出現在他的生活裡。怎麼還有臉再追他,再恬不知恥地享受他的愛?」

  甄意貼在地面,手指狠狠摳抓著地板,五臟六腑忽然好似湧上一股細微而深入的痛,像被某種無形而不透氣的重物壓制住。

  楊姿的話深深敲進她腦子裡:「……他一家一家地找你……你打他,踢他,他也不鬆手……」

  身體四處的痛開始堆砌積累,甄意猛地抓住腦袋,可淮如和楊姿,兩個人的聲音都鑽進了她的腦袋裡,變成兩張恐怖的嘴臉,扭曲著絮絮叨叨,像是魔咒穿耳:

  「知道後來他發生了什麼嗎?」

  「為什麼他從你的生活裡消失了?」

  甄意蜷在地上,瑟瑟發抖,一瞬間已感覺不到身上的痛,因為心間痛過千萬倍,痛得她直抽搐。

  可那聲音更空蕩地在她耳朵裡迴響:

  「他真是個漂亮的少年啊!」

  「他真是個漂亮的少年啊!」

  ……

  「甄意,」突然之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了姐姐的聲音。世界一片安靜,甄意猛地僵住,抱著頭,聽見了甄心的聲音,很輕,很涼,「這些都是真的啊!」

  一瞬間,壓制塵封的記憶好似洪水般將甄意席捲。

  淮如殘忍地刺激她,她終於想起,多年前,她踢開了言格爬過來握住她腳踝的手,把他扔進了垃圾堆裡,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死了……

  ……她腦子裡有一個聲音說「殺了她」,淮如從樓上墜下去了……

  ……她光著腳穿著單薄的衣服在秋風裡奔跑,她跑去殺厲佑,她被言格帶回九溪……

  ……她看見了一世界的黑色日記,看見言格斷斷續續的隻言片語,看見他唯一一句「餘述至此,肝腸寸斷矣」,看他八年的「今天甄意沒有回來。」……

  ……她一把火讓它成了灰燼……

  ……她驚恐惶遽地抱著他躲在床底下哭「言格,他們要來害你了」,她傷了他們家的守衛,她不認識言格了,她哭著到處找記憶中的少年,她拿刀傷了長大後的言格……

  記憶的潮水摧枯拉朽,她孱弱的身體和破碎的心靈都在一刹那間碎裂成了粉末。

  從內至外,冰冷徹骨。

  言格,她的言格。

  那樣的傷害,他從來隻字不提;

  那樣的傷害後,他還能對她微笑。

  那晚,他躺在臥室裡的草地上,月光如水,蒲公英在飛舞,他拿手背遮著眼睛,唇角的笑容像紗霧般清淺。

  甄意執拗地睜著眼睛,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從她蒼白的臉頰滾落。

  潮水緩緩褪去,腦子裡陡然空了,她累得精疲力盡,只聽見甄心的聲音:「殺了她,甄意,殺了她。」

  她怔怔的,眼睛裡空茫無神,卻傳來言格的聲音,很輕很緩,帶著她從未聽過的溫柔,仿佛要將她的心融化:

  「甄意,看到你這樣,我很心疼。所以,很抱歉,我想讓你忘了這幾天的傷痛。但我並不是永久清除你的記憶,而在今後的某個時刻,你也會在正常或受刺激的情況下再度想起。那個時候,或許我陪在你身邊,握著你的手,陪你度過;或許我並不在,於是你只能靠自己。我相信你的勇氣和力量,相信你可以。

  「甄意,不要聽任何人的責備,這並不是你的錯。」

  這便是那天他給她催眠後刻進她腦海的話,緩緩地,像清泉一樣流過她的心間,

  「甄意,我認為有一個契機,讓我們分開八年,互相懷念,重新認識對方,審視自己,這樣很好。我覺得,你值得遇到更好的人,於是,我努力讓自己成為那個更好的人。我好像做到了,所以甄意,不要難過。這或許是應該高興的事。至於你的病情,過去,他們說我生了病,你說沒關係;現在,他們說你生了病,我也說,沒關係。」

  甄意的眼淚如開閘般洶湧。

  言格,你怎麼能如此愛我?

  言格出門,見淮生坐在椅子上歪頭靠在牆上睡覺。

  聽見輕微的關門聲,淮生醒過來,揉揉眼睛,問:「有進展嗎?」

  言格沒說話,去到他身邊坐下。他要淮生等著,有關於楊姿的問題要問,所以淮生一直駐守警署。

  言格的聲音不再清雅,沉沉如水:「楊姿的情況你瞭解多少?」

  「很早就認識,但接觸不多,她和我姐走得比較近。那些亂七八糟的藥可能是從我姐姐那裡拿到的。」

  他說了些楊姿的瑣事,無非是輕浮勢利小心思多。她舉止輕佻,曾想勾搭事務所的老闆,又想勾搭尹檢控官。

  淮生說完,問:「你怎麼知道楊姿和鄭穎的關係?」

  「喉嚨裡的刀片和戲劇服裝。」

  「意思是?」

  言格看他一眼:「鄭穎死時的裝扮,還有她喉嚨裡的刀片,是馬丁·麥克多納經典的百老匯劇碼《枕頭人》。」

  「啊,一個故事套一個故事的連環套。」淮生拍腦袋,「講的是枕頭人讓孩子們看到他們長大後會遭遇的慘劇和痛苦,讓孩子自由選擇。如果長大就得承受慘烈的人生;如果不想長大,枕頭人就幫他們在孩提時代無痛苦地死去。」

  「那個故事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這個。」

  「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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