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和月折梨花 | 上頁 下頁 |
一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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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面容上清淺的微笑不減,話語舒緩寧和:「棲情,今夜,能不能忘了你是誰,也忘了我……曾經是誰,如今又是誰。我們……只是認識的朋友,分開久了,難得相聚,說會兒話,好麼?」 我並沒有忘記他曾如何待我,那種痛和恨,糾纏著往日的辛酸和幸福,並沒能隨著清心草堂的燒毀而付之一炬。只有我曾傾力相待的一顆心,已隨了那個歷久彌新的陶塤破裂而四分五裂,再也無法回復從前。 以我倔強要強的個性,不管他說什麼,從此都該怒目而視,不屑一顧才對。 但他含笑的面容上,隱隱跳躍著的希冀和憂傷,竟然讓我發作不出來。 我瞪住他,眼眶瞪得久了,泛著酸熱,卻不見他退卻,依然是那麼溫文而視,只是眸中的希冀漸退,憂傷漸濃,澀意如潮水緩緩彌漫整個的烏黑瞳仁。 忽然之間,那強裝的堅韌便如新鮮的堅果般被砰然敲破,柔軟的汁液四下流淌,讓我挺直的脊背也忍不住彎曲,一屈身已坐在他身畔另一隻石礅上,只能勉強耐住,不讓眼中的柔軟溢出。 宇文清站起身,將身下的獸皮墊子遞給我,輕輕說道:「天涼得很,墊著這個吧!」 「不用了。」我並不伸手去接,盯著清光流素的一輪弦月,淡淡地回答:「我衣衫穿得多,這斗篷也厚實暖和,用不著那個。」 宇文清遞過墊子的手一時僵住,略有些尷尬地站在那裡,低下了頭。 幸好此時李嬸迅速又取了個墊子來,呀呀地將我拉起,鋪到石礅上,扶我坐了;又為宇文清將披風緊了一緊,小心將他扶回石礅上,方才匆匆離去。 第二十章 一緘書劄舊年悲 看她去的方向,正是宇文清的臥房,想來宇文清在此處的一舉一動,都落在她的眼裡,一見我也坐下,急急就將墊子送過來了。 他們的行事風範,倒與當年並無二致,連溫默都是相同。 一片,又一片的落花飄下,如雪亦如綢,暗香襲襲,隨晚風一起繚繞,撲到面頰,溫柔而沁涼。 宇文清輕輕捉住一瓣,低低道:「黃昏庭院柳啼鴉,記得那人和月折梨花。棲情,想念安亦辰了?」 我很生硬地回答:「他是我的夫婿,我已離開他七八天了。」 只為你,宇文清。這麼多日的離去,我幾乎不敢想像安亦辰的反應了。 宇文清並沒有意外,點點頭道:「我看得出,他很在乎你。——這次你救我,只怕傷了他的心了。」 我忍不住譏諷道:「你幸災樂禍麼?」 「沒有!」宇文清回答得很快,生怕我誤會般急急說道:「我只怕因我影響了你們夫妻的感情。我希望……他能真心待你,一直對你好。」 「你一直都在疑心,他待我並不真心?」我盯著宇文清,問道。 在瀏州相遇後,他就曾提醒過我防備安亦辰,卻又不曾將我小產另有隱情之事說出,如今又這樣說,我不難揣測,他並不想離間我們夫妻感情,但對安亦辰很不放心。 宇文清低著頭,襆巾包不住他柔順的發,幾縷散碎的髮絲靜默地垂下,在夜風裡拂拂漾著,在如雪的面頰投下淡色的陰影。許久,他有些僵硬地回答:「或許,是我多心了。」 「你當然多心了!」我截了他的話,想來面色也該白如梨花了:「你根本不能瞭解他對我的感情!我本來已是個死人,從你……選擇做回宇文清那一刻起,我就已是個死人。」 我咪起眼,淩厲地盯著宇文清漸漸湧動不安的面龐,舒緩而殘忍地仿佛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你知道一向在肅州鎮守的蕭采繹為什麼會沖向明州戰場麼?因為他強佔了我,要我做他的妻子。可我還是告訴他,即便我已不再無瑕,我這一生,也只會等一個人,只會與一個人白首不相離。那個人,叫做白衣。如果白衣不要我,或者白衣選擇了他的另一重身份,我就從……華陽山頂跳下去!」 宇文清手上似失去了力道,玉簫跌在拼石的地面,當的一聲響,脆生生敲破了月下梨花如夢的幻境。 他靠在樹幹上,脊背僵直,如一塊曆了不知多少風雨,已被沖刷到不見棱角的山岩。 「我在人世生活了十七年,從不曾有人帶給我那樣刻骨銘心的感情。我信賴白衣,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寶貴,我固執地相信,相信他會處理好一切,遵守他的諾言,和我找一處世外桃源,比翼雙飛,終身廝守。」 我唇角的笑淡若月光,輕若薄霧,連我自己都有了種虛無飄緲的錯覺,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華陽山,那一日的清心草堂,那一日的竹影搖風,一雙潔白的身影,在滿天的碧藍,滿山的翠綠中,召喚生命中最奔放的熱情。 宇文清一言不發凝視著我,隱忍的傷痛和悲淒那樣清晰地浮凸出來,無可掩抑。 流雲散淡,月色寥落,連我暗紫流光的鬥蓬都似染了一層清霜,四處滲著春夜寂杳的森涼。 我在這森涼的月色裡仰頭,將所有的淚水生生逼回眼眶,繼續道:「蕭采繹終於選擇了去明州,他希望在明州將宇文氏的勢力一網打盡,斷絕你做回宇文三公子的後路,好挽救我。——可他到底沒能救我,只能用自己死去的屍體告訴我,我的心上人,並非我的良人。那一日,我也徹底死心。可若不能知道你背信忘義的原因,我死也不能瞑目!我瘋了般趕往越州,要找你問個明白。結果……我病得像條野狗一樣倒在泥水裡,一寸一寸地往越州爬著……只想問你,為什麼拋棄我?」 如果眼神可以化作尖刀,此刻,我的眼神必然已將他的胸膛挖開,看看那具漂亮的軀體內,掩藏的到底是怎樣一顆無情的心! 而我現在問的,正是我當時想問宇文清的問題。 這個問題,我已晚問了近一年,但即便到了此時,宇文清還是沒有回答我。 他只是將手背壓到唇上,一下沒一下地咳嗽著,宛若明珠的雙瞳,掩在濃重的睫下,看不出其中的波翻浪滾。 止了咳嗽,他本就寡淡異常的嘴唇更是和面色一樣雪白,乾涸地褶皺出鮮明的紋理,益添了幾分憔悴憂鬱。 「後來,是安亦辰救了你?」他自嘲著說道:「看來,我該好好謝謝他!」 「是,他救了我。」我鎮定地吐著字,徐徐說著:「當時我已一無所有,甚至連容貌也已被病痛磨挫得十分醜陋,而腹中,還有個被你害得失去父親的小小胎兒。我感激他,所以我嫁給了他,並且……愛上了他。」 宇文清的唇角有了血色。 鮮血的顏色。 他自己的牙齒,不知什麼時候將唇邊咬破了,神色卻還維持著寧靜。 「恭喜……你。若你能幸福,我也就……安心了。」宇文清的聲音很沙啞,胸口輕輕的起伏,眼睛幾乎全然地闔住,濃睫如黑色的夜蝶,小心地收縮著自己的翅膀。 「我現在很幸福。」 我帶了幾分惡毒盯著他:「如果你不出現,我會更幸福。——當日既然絕情,為何如今這般婆婆媽媽,僅憑了一塊我的玉,就一頭紮入圈套,失手被擒?你現在應該在乎的人,是你那位緋雪妹妹吧?」 「我從沒打算過娶緋雪,我也從沒把第二個女子放在心上!」 宇文清似受不了我的步步緊迫,站起身來,急促說著。 可他站得猛了,虛弱的身子踉蹌一下,已向前栽去。 我本能地站起身將他向下摔去的身體拽住,用力攙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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