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和月折梨花 | 上頁 下頁 |
一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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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傳來宇文清低而促的一聲呻吟,叫我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下。 宇文清趴於床沿,他的背部還在劇烈的起伏著,似無法壓抑體內怒濤般的不適。蒼白如雪的面頰被漆黑的髮絲掩住一半,更顯得面無人色,奄奄一息。 而最怵目驚心的是,他的唇角,正掛著一縷鮮血,黯沉發黑的顏色,一如白石地面上正盈然跳動的一團。 心裡似被冰水猛地浸了一下,陡地收縮疼痛。 門檻就在眼前,卻已邁不過去。 這時宇文清似神智略清了一清,勉強抬起頭來望瞭望我,似發覺我的不安,蒼白之極的面容之上,居然擠出極溫軟的輕笑:「我沒事。」 輕淡清淺的笑,一如既往,連兩頰的酒渦都和以往一般微微地陷落,令人魂不守舍地回到那一年,那一年春意嫵然,連每一片樹葉,每一根青草,每一塊沙石都蘊了濃濃的春情如醉。 不由自主一步步走向他,憋住自己嚎啕大哭的衝動,我儘量冷淡地問:「你不是天下最好的神醫麼?怎麼會讓自己病成這樣?安亦辰是不是用了什麼傷你內腑的刑罰?」 宇文清盡力支撐著軀體,靠著枕頭倚著,溫和平緩地回答:「沒有。只是……老毛病而已。」 他泛起清苦的澀笑:「其實你應該也聽說過,我自幼患病,方才有機會離了那萬丈紅塵,避於山間學醫。那病一直除不了根,也要不了命,只在身體太過虛弱疲累時才會發作……這幾日的確倦了點,一逃出來,心神鬆懈,身體便吃不消了。——不過休息兩天,便好了。」 我瞥過依舊在淌眼抹淚的李嬸,問道:「李嬸說你不肯吃藥?」 宇文清虛弱一笑:「我是大夫,我知道藥有多苦。」 我沒想到過他居然是這個回答,聽來倒有幾分小孩撒嬌抱怨的感覺。 好在宇文清立刻又說道:「不過,我會……吃藥,很快調理好身子,不給……秦王妃帶來更多麻煩。」 他的身體慢慢軟了下去,最後的呢喃微不可聞:「我沒想到……你還肯救我。」 秋潭般幽深不可測的眸子若含清愁,靜默地凝於我面龐片刻,漸漸無力閉上,頭已歪到了一邊,髮絲零落,卻是支持不住,又昏過去了。 憋住胸中的委屈,鼻中的酸澀,我向李嬸道:「你還不去抓藥?」 李嬸連連點頭,拉了侍立一邊的汪湛,飛快跑了出去。 我又看了倒在床上的宇文清一眼,慢慢向房外走去。 足下似有千鈞。 素緞的繡鞋面上,是一對戲水於碧藻間的金魚,米珠的眼睛,如含了滿眶的淚珠,盈盈欲落。 宇文清病成這樣,我想問的自然一句也問不出來;而若就此離去,回我的秦王府去,我又萬萬不放心。 此時的宇文清,手無縛雞之力,神智暈迷不清,毫無自保之力,一旦落到安亦辰手中,絕對休想逃出生天。 這家綢緞莊所處的地理位置相當繁華,莊前大街自然也是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我擔心被人識破身份,約束著林翌、達安木以及被李叔找來的幾個南越高手,不許出後院一步。那幾名高手並不知我真實身份,但我既能將宇文清救出來,也便不敢小瞧於我,倒還對我恭恭敬敬。 安亦辰那裡,我始終不能放心,若是接連好多日子不回去,他定然又急又怒,以他那般隱忍的個性,若是氣出病來,可就糟了。縱然宇文清之事他欺瞞了我,但我私救宇文清,必定更是對他的沉重打擊。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甚至是一種背叛。畢竟,我救的,是我曾心心念念記掛著,幾度為之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舊日戀人。 猶豫了半天,還是讓杜翌假扮作商人,去打聽安亦辰的動向,並叮囑再三,讓他別和秦王府那些故燕侍衛聯繫。怕只怕,安亦辰不會懲罰他們,卻把他們暗中監視起來,以圖從他們身上尋找到一絲半點我們的行蹤線索。 杜翌帶回來的消息多少令我有些失望。 他只聽說秦王近日外出遊獵,兵馬帶得不少;而京城之中,比任何時候都太平,連安亦淵、安亦倫那裡都不曾聽說過有什麼小動作。 至於我帶了要犯私逃之事,更是無人知曉。估料著這個消息一定給封鎖得極緊,所有人應該都以為,那位嬌貴的秦王妃皇甫棲情,正蜷在王府中賞花弄草曬太陽吧? 以安亦辰的城府以及對我的感情,他絕不會將自己曾將南越太子私囚之事說出,更不會告訴別人,是自己最心愛的王妃,悄悄放走了南越太子,並且一去不返。 ——如果我真的帶了宇文清逃去,再也不回到他身邊,只怕他要恨死我了吧?可現在,我怎樣才能告訴他,我其實只是在等宇文清脫離危險,便會回到他的身邊。 我有過誓言,今生今世,都只屬於安亦辰一人,永不改變。如違此誓,我將今生孤獨,來世寂寞,永遠只孤零零一個人…… 下意識裡,我一直想和宇文清最大幅度地拉開距離,我絕不想日後安亦辰一想起此事便不舒坦,也不想讓自己對安亦辰心懷愧疚。 但李嬸幾乎每天上午、下午各一次到房中來尋我,用她的眼淚攻勢,可憐巴巴地求我去探望宇文清。 我不想讓這個忠僕難過,每次都去看上一眼,問一問宇文清的病情,然後連坐也不坐便起身離去;而宇文清幾乎每次都是處在昏迷之中,根本不可能知道我去探過,再不知李嬸的天天拖著我去的意義何在。 到第四日上,宇文清終於清醒過來,能自己開方調理身體了。我聽林翌說了,再也不曾去看過他,只是呆在屋中,開了瑣窗,在宣紙上畫一幅接一幅的梨花打發時間,有整株的,有橫欹一枝的,有精描細繪單朵的,倒也各具風味。 忽有一日想起前人有「滿宮明月梨花白,故人萬里關山隔」的詩句,只覺老畫這種暗喻別離的梨花十分不祥,頓時興味索然,叫侍女拿那些梨花圖全都收起燒了,轉而向汪湛要了一把七弦琴來奏了打發時間。 說到底,我還是個不甘寂寞的女子,這樣枯守在小小的院落中,真的快憋瘋了。 春日向晚時,我臨窗而坐,對了漸漸濃重沉暗的晚霞鋪錦,細細彈唱一支《虞美人》: 「東風蕩颺輕雲樓, 時送蕭蕭雨。 水邊台榭燕新歸, 一口香泥、 濕帶落花飛。 海棠糝徑鋪香繡, 依舊成春瘦。 黃昏庭院柳啼鴉, 記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注:出自宋·陳亮《虞美人·春愁》」 正依約而唱時,不知哪裡鑽出一縷簫聲,悠悠揚揚,帶了一抹清越出塵的韻味,纏繞上我的琴聲,相依相隨如鸞鳥並飛,雙鵬展翼,于碧空萬里,信意翱翔,悠然物外。 曲罷,我只聽自己胸口砰砰,思緒淩亂如驚風亂飆,青萍隨波,浮沉之間,緲無定跡。那簫音幽婉絕俗,淡雅潔淨,分明只有當年那絕俗紅塵飄然出世的醫者白衣方能奏出。只是今日這曲調數度凝澀不前,顯然是主人身體虛弱,後力不繼了。 怔忡片刻,我披了我那件雪狐鬥蓬,步出門外。 一樹梨花如煙籠,細碎花瓣零落,間或一枚,跌到樹下男子的衣襟,立時融作一處,分辨不出。 只因溶溶清月分輝下,那男子的衣衫,亦是一片扎眼的純白。他一身如雪樣的長衫,披了雪色鑲銀鼠毛披風,坐於鋪了獸皮的石礅上,半靠在花紋斑駁的老梨樹幹之上,持了一杆玉簫,默默向我凝望。 月下,他的容顏亦如月光般素淡而飄忽不定,迷離著捉摸不定的憂傷和黯然,一雙眸子,安靜如潭,溫潤如玉,恍如往昔。 白衣! 我幾乎忍不住想叫出聲來,但終究只是咬緊唇,徐徐以最合適的儀態走到他跟前,輕淡而笑:「宇文太子,月下賞花,吹蕭品曲,果然好雅興!」 宇文清柔和望向我的目光頓時一黯,纖長的手指握緊了玉蕭,連指骨都泛了青玉一般的冷和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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