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和月折梨花 | 上頁 下頁
八六


  我撫著至今無法挽髻的短髮,輕輕說道:「我在繹哥哥的靈前,與繹哥哥結髮為夫妻,如今回肅州為他生下孩子,旁人也不會說甚麼。外祖一家,自然也會妥善照顧我。如今中原大亂,諸侯割據,但肅州地處西南,偏安一隅,蕭家又有足夠的自保之力,應該可以讓我在那裡安心地守寡教子,安度餘年了。」

  「守寡教子,安度餘年!」安亦辰重複著我的話,嘴角掠開不知是同情還是自嘲的苦笑,仰望著車廂的一隅,長睫顫動,不知在想些什麼,好久才道:「棲情,其實你是個極善良的女孩。」

  我自幼便張牙舞爪,性情囂張,十四歲時就差點沒親手把安亦辰給弄死,他居然還能得出我善良的結論來。我張嘴望著眼前目光閃動異樣光彩的男子,真懷疑他是不是腦子生銹或發黴了。

  「如果你真不打算再和宇文清在一起的話,不如跟了我吧。」安亦辰忽然伸了個懶腰,不經意般說道。

  我心裡一顫,側頭看他神情,是不是又在開玩笑了。

  他也正回過頭來看我,笑容頗有些無賴輕薄,卻只浮在面頰之上,眸色卻是幽深暗沉,倒映著我自己驚詫的面孔,有模糊的柔情和憐惜,不肯讓人看得分明。

  他竟不是玩笑,只是怕我拒絕,或者,也怕他自己被我取笑,被我傷害,故意地這般半開玩笑。

  我也還了他一個懶散冷笑:「好啊,只要你承認這孩子是你的,以後把你安家的江山都留給他,我不介意給他找個現成父親。」

  我這話顯然是夾槍帶棒很有些故意侮辱他的意味了。

  但安亦辰居然一時沉默,放下高舉的雙手,扶於膝上,一對黑眸,如星子般爍著不定的光澤,然後回答:「好,我答應你,我會名媒正娶,聘你為妃。你的第一個孩子,如果是男兒,我即立他為世子;如果是女兒,我同樣視同己出。」

  我的腦子裡如給塞了一團漿糊,全膩到了一起,這個安亦辰,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他要娶我?還以我兒子為世子?世子?

  「聘妃?立世子?」我慌亂而不解地嘲笑:「你是諸侯王麼?也能說出這個話來?」

  安亦辰眉目落落,輕淡而笑:「少帝已崩,天下無主。瀏王已於半月前瀏州稱帝,國號依然為燕。京城群臣認為我父親功在社稷,應踐帝位,以順民心,所以再三上書,要晉國公稱帝。此事已在籌備之中,估計這次我從越州趕回去,正好可以參加父親的登基大典了。宇文氏這兩個月給打得抬不起頭來,不然第一個稱帝的,應該是宇文昭了。如今他大勝,估計自立為帝的日子,也只在這幾日。」

  「嗯,那麼……」我雖早知大燕王朝複國無望,但聽他這般說各自稱帝的情形,還是手足發軟,苦笑道:「你會被冊為太子,還是諸侯王?」

  「嫡長子安亦淵會成為太子。」安亦辰面色微有陰鬱,道:「但勝負尚在未知之數。」

  他不甘!我看出來了,他絕不甘屈居人下,哪怕那人是他大哥!

  偶爾,我會覺得他有和白衣比較相似的溫文氣息,但我現在終能辨出,他們到底相差極遠。白衣定然在出世與入世之間掙扎過很久,而安亦辰從一開始就積極入世,用最強勢的手段,和最深沉的心機,去爭取一切他要的東西。

  幸好他為人還算溫善仁義,不然他說不準比宇文昭還要可怕。

  「如果不是因為我得罪了夏侯夫人,你的勝算是不是會大些?」

  我試探著問,心中有些不安。

  安亦辰捉了我的手,用寬大的掌心握住,微笑道:「別多心,立嫡長子本是那些老臣的主意,與你無關。你只要乖乖等著做我的王妃就成。」

  「誰要做你的王妃了?」我慌忙要從他掌握中抽出手來,道:「我不過隨便說說而已。」

  「我是認真的!」安亦辰沒有放開我的手,瞳仁中只映著我的慌亂,低沉道:「其實,你一直也知道我的心,對不對?」

  「你放開我的手!」我掙扎著,眼中又迸出了淚花,又是難過,又是委屈。

  安亦辰終於放開我的手,看我用雙手拭淚,然後遞來一塊帕子。

  「棲情,你聽好了。」安亦辰的聲音迴旋在耳邊,柔和而堅定:「宇文昭奪你國,殺你父,辱你母,你不能嫁給宇文清,否則你父母死不瞑目!你也不能回肅州去,孤獨一生淒零一世!因為我不許!你的繹哥哥,一定也不許!你可以不選擇我,可你不能辜負你自己的一生。」

  你可以不選擇我,可你不能辜負你自己的一生。

  這話似曾相識。

  蕭采繹也曾說過嗎?他說,他可以讓我另擇良人;他說,我不能選擇白衣;他說,如果我選擇白衣,他將逼迫我選擇他……

  心被無數的糾纏扯得四分五裂。我痛哭失聲。

  安亦辰扶住我,將我輕輕靠在他的懷中。

  我再沒有了拒絕的力量和勇氣。

  四月廿四上午,我們到達了越州城。

  安亦辰找了間客棧安頓下來,便陪我去成衣店挑兩套能見客的衣衫。

  我當日本是穿了套不起眼的男裝出的肅州,並未攜帶隨身衣衫,後來安亦辰救下我,隨手就將我的衣衫扔了,重買了兩套女裝讓我更換,都是棉布所制,手工粗糙簡陋,為的是不惹人眼目;他自己所穿的,也只是尋常百姓所著的布衣,但顧盼之間,依舊是世家子弟的雍容華彩,卻是與生俱來的優雅氣質,怎麼也掩飾不了了。

  我當然不想讓宇文清瞧見我失魂落魄的模樣。尤其是打定了分離的主意,我更要以最驕傲的姿態去相對。

  我在陳衣店擇了一條雪緞鳳尾羅裙,配一件煙紋雪色長衣,外罩素白輕紗軟袍,又將頭髮中分,兩耳畔的烏髮剪得更短些,前面的向上挑了挽了個小小的髻,用各種珠玉瓔珞綴了,兩側烏髮順垂,腦後則用白色緞帶攏系了,再淡抹胭脂,略塗唇脂,整個人便顯清爽怡人起來。

  安亦辰倚著門框,眼看我一點一點把自己重新收拾出當日的清麗來,抱著手,歎道:「為誰妍媚為誰華?」

  我聽他語中醋意不掩,也不睬他,只是從舊衣中摸出了那只塤,那只經了真火歷練,更加明光耀眼的塤。

  而人的感情,竟比陶制的塤更不可靠,更經不起歲月和磨難的洗禮。

  悠悠塤聲,似又在耳邊迴旋,而淚眼朦朧裡,又見到白衣宛若明珠流光的黑眸,溫柔向我凝望,笑意清淡。

  握塤的手顫抖著,淚水掉在塤上,又晶瑩滑落,如同是塤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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