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和月折梨花 | 上頁 下頁
二三


  我心中七上八下地亂跳,怔忡地只知跟了那少年,邁了腿向前行著,邁出那不染塵世的竹林。

  因出門在外,我一時也不曾想到要另外帶一輛車來接他,只得請他一併入了車廂,在一側坐下,然後道:「若治好家母,必有重謝!」

  白衣笑了笑,也不答話,只將方才吹奏的樂器拿在手中擺弄。

  難道我的重謝,還抵不過那個圓圓的東西?

  我好奇地望著那東西,問道:「那是什麼?」

  「它叫塤。」白衣遞過來,答道,「是我一位遠方的朋友帶給我的,看到這裡的孔了嗎?其實用法和簫、笛都差不多,音節略嫌單薄,但聲音要渾厚大氣許多。」

  「也要憂鬱許多,聽來像有幾十年的心事一般。」我接過塤,不覺拿到唇邊,試了胡亂吹奏。

  「姑娘,你拿的姿勢錯了。」白衣扶過我的手,輕輕捏住我的手指,搭在塤孔邊。被他觸摸到的皮膚,每一處毛孔都似在瞬間敞開了,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迅速由手指延伸,直至心口,至腦海,至全身。四肢百骸,俱已張開,似每一處都已會呼吸,呼吸清晨飄著淡香的空氣。

  我的手禁不住微微顫抖,才發現自己已經坐得離白衣極近。他身上傳來的氣息溫潤而純淨,熟悉而陌生,依稀讓我想起,顏遠風的體息,跟他也有些類似,只是遠不如白衣那般濃郁。

  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初次相見的少年,會帶給我這般美好而又慌亂的感覺,鋪天蓋地,無可抵擋。

  這種奇怪的感覺讓我害怕,不由得將手一縮,塤已落下,滴溜溜地滾在寶相花紋的毯子上。

  白衣似怔了怔,忽然之間紅了臉,將塤撿起,向坐椅一側挪了挪,訕訕一笑,如同任何一個平常的尷尬少年,絲毫看不出那些口口相傳中的傳奇色彩。

  我這才發現,他已被我擠到了車廂的最角落裡。

  不是他在靠近我,而是我在不知不覺間靠近他。

  我忙到另一側坐正了,已是滿臉燒紅。我偷眼覷他時,只見他很是不安,低了頭弄塤,忽然看到我望向他,輕輕吐了一口氣,淡淡一笑,已恢復了原先的溫潤安寧。

  我忽然想到,他那麼爽快就答應隨我前來,會不會是因為我?

  有母親那樣國色天香的遺傳因數,即便淡妝,天然樣,我也應該是玲瓏俊美的。

  想到這裡,我更不自在了,卻偏偏有股不知從哪裡鑽出的喜悅,迅速地萌芽生葉,抽枝含苞,巍巍待放。

  若不是一直擔心著母親,只怕那種喜悅會更加蓬勃。

  在惴惴的歡喜和不安中,時間流逝得特別快,不過感覺是片刻的工夫,便已回到了營帳。來不及梳洗飲食,我先帶了白衣去見母親。

  營帳周圍,自是劍戟如林,軍威森然。加之有大燕侍衛、黑赫騎兵,更顯怪異,肅殺異常。但白衣只隨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走著,不見絲毫慌亂失措之意,仿佛再大的場面,對他來說也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

  幾個郎中都在帳外守著,滿臉的汗水,也不知是不是又被顏遠風罵了。但他們似乎都認得白衣,一看到他,立刻迎了過來,遠遠問候著,卻不敢過於靠近,竟把他當天神般敬著了。

  我也顧不得想這麼個少年,怎麼會得到人們如此的尊崇,只想著以顏遠風那般的好脾性,如今都這般著急失措,可見母親的病勢必然更是危急。

  我慌得連忙去拉站定了與郎中寒暄的白衣,直沖入帳。

  「母親,母親!」我匆匆趴到母親跟前,卻見她面色已萎黃得不堪,氣息極微弱。顏遠風如雕塑般坐在她旁邊,面上一層頹然的死氣,忽然就給了我一種感覺。如果母親真的救不過來,那麼,顏遠風也活不了。

  似乎聽到了我的呼喚,母親頭部輕顫著,眼珠在眼眶裡慢慢轉著,然後終於睜了開來,看著我溫柔而笑。

  我歡喜道:「母后,你醒了嗎?」

  母親嗯了一聲,望著我的眼中漸漸有些不滿,道:「叫你別吃冰鎮的荔枝,怎麼又吃了?肚子痛了吧?臉都白成這樣了!」

  我的臉不白也要白了。

  母親說的,分明是我八歲時的事。那年夏天,南方進貢了許多荔枝,我很愛吃,性又貪涼,找人用冰鎮了,吃了一大盆,肚子足足疼了兩天,痛極了,差不多就在床上打著滾兒。父親和母親都急壞了,在我跟前守著,整夜整夜不曾合眼。據說那一次,御醫院裡那些御醫個個被罰了薪,拿冰給我的小宮女更是好生吃了頓板子,被關進了暴房,直到我恢復過來,才求情把她弄了出來。

  我是個不長記性的,時日久了,便忘了當日受過的苦,每至夏日,也常將水果湃了冰水來吃,不知因此被母親和夕姑姑嘮叨了多少次,再不曾想過,那件事會讓他們如此記掛在心上。

  「母后……」我不僅聲音虛飄,連腳下也虛飄起來,軟軟地跪坐到母親跟前,輕柔地說,「我不吃冰鎮的荔枝了……我也不吃冰鎮的西瓜和葡萄。母后,你看清楚了嗎?我的肚子不痛了啊!」

  「哦……君羽呢?怎麼還沒回宮?」母親聽我說了,先舒了一口氣,隨即又蹙起了眉,焦急地問道,「遠風,快去幫我找一找!有沒有在哪裡貪玩?皇上知道會罰他的!」

  她一邊說,一邊額際已落下涔涔汗水來,雙手在空中亂抓,圓睜的眼睛恐慌而沒有焦距。

  「我去找,我去找……」顏遠風慌亂地抓住母親的手,失聲道,「我立刻就去把他找回來!」

  他忙忙地站起身,果然想沖出去,面色已是一片灰白。

  「顏叔叔!」我大叫著,忙去拉他,卻被他用力一掙,差點兒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母親神志不清,難道他,他也瘋了?

  眼看他狂躁地快要衝出帳篷去,白衣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溫和道:「大人,請安靜,請安靜。」

  白衣的話語,如晴空般澄澈乾淨,說不出的鎮靜人心。但他腕上的力道卻非同尋常,顏遠風掙了兩下,居然沒掙開,迷亂的眸子終於漸漸清明。

  顏遠風的武功,本是宮中侍衛中最拔尖的一個。即便他有傷在身,一時發狂之下,天下能將他制住的人想來也是不多的。看來,白衣的確習過武,而且武功很不錯,難怪那軍士不是他的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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