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和月折梨花 | 上頁 下頁


  回到昭陽殿時,母親正站在牆角,仰著那張質如冰雪的絕美面龐,凝望盛展於一隅的臘梅,眸光若遠若近,飄忽不定。

  梅花甚美,疏影橫斜,暗香潛度,瓣若輕綢,幽幽散著出塵之氣,卻在母親啟唇低歎一聲時,失了所有的神采,連一旁捧著青花長頸觚的侍女,都只將眼睛關切地望向大燕年輕的太后。

  我接過青花觚,將侍女趕走,看著母親剪著梅枝。

  母親將梅枝插入觚中時,才注意到抱著青花觚的人已經換了。

  「怎麼這麼早便回來了?」

  母親的嗓音和悅而婉約,令人聞之如一道清泉潺潺自心頭流過,連骨肉都清澈通透起來。而母親的眼波流轉時,更是顧眄含情,水光瀲灩,以銷魂噬骨來形容也不為過。

  父親在世時,她穩居中宮,十餘年盛寵不衰。父親駕崩後,攝政王在昭陽殿流連忘返,把我弟弟捧上了大燕的皇位,把我許給了他病弱隱居的第三子宇文清,讓我們繼續著原來至高無上的奢靡生活,也只是因為昭陽殿攻破之時,母親面臨劍戟如雲時的回眸一笑。

  我見周圍已無旁人,低聲笑道:「母親,現在有多少人想要宇文昭死?」

  母親細白的手指又挑中了一枝梅花,穩穩拈住,銀剪輕微地咯吱一聲,梅花顫了一下,完好無損地落在她白玉般的手掌中。

  「很多人吧!」母親將花枝插入青花觚,淡淡地說,「晉州的安氏,瀏州的瀏王,滄州明州那些反軍,還有我們肅州的蕭氏,哪一路……都想著宇文昭死。」

  母親說得很平靜,仿佛陳述著與己無關的瑣碎小事。

  我也曾覺得這些都是小事,就和宇文昭這幾年漸漸在國勢動盪中逐漸坐大一般,離我這個不理朝政的公主,隔了山隔了海般遙遠著。直到宮傾,直到父喪,直到宇文昭公然夜宿昭陽殿,直到陪我在皇宮中長大的二表哥蕭采繹在我被許配給宇文清後含恨而去,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當我們站在大燕的至高處,所有在亂世稱雄的豪傑或強盜,都與我們息息相關。

  京城瑞都附近,宇文昭以攝政王之尊,提十余萬兵馬,挾天子以令諸侯。

  北方的晉州、青州,晉國公安世遠,因不滿宇文昭獨掌朝政,父親在世時便打出了「清君側」的口號,于晉州起兵。

  東方的瀏州,瀏王皇甫君卓本是父親的長子,見宇文昭弑君在前,挾持幼帝在後,已在瀏州起兵。

  南方的滄州、明州,有賈峒、白甫尉這些起于白丁的反軍,因朝廷內亂,一時顧不到他們,勢力越來越大,漸漸已威脅到京畿附近城池。

  遠在西南的肅州,則有我的外祖靖遠侯蕭融、舅舅蕭況,坐擁兵馬數萬,無聲地關注著太后和新君的一切動向。

  極北的黑赫國欽利可汗,娶的是我的大皇姐雅情公主,多次在暗中向帝后表明關切之意。

  即便被天下人視為與攝政王沆瀣一氣的太后與幼帝,何嘗不想宇文昭死?

  可母親聽我敘述完那段驚心動魄的刺殺事件後,又剪下了一枝妍秀清麗的花枝,才蹙著眉,輕輕地道:「棲情,不要輕舉妄動,置身事外吧!」

  置身事外……

  那便置身事外,做我無憂無慮無心無肝的銜鳳公主吧!

  我出世時口銜鳳紋寶玉,欽天監說是天降鳳瑞,可興邦國,如今卻國祚傾頹,欲振無力,連我銜鳳公主的封號,也快要成為天下人的笑柄了吧?

  第二日我去見顏遠風時,那個受傷的玄衣男子,已被悄然無聲地送走了。

  「宇文弘對那個杜茉兒不錯,他以杜茉兒為脅,僥倖逃了出來。他說他姓仇,倒讓我想起,安世遠身邊有名幹將叫仇瀾,帶些安夏血統,雙瞳深藍,用一把鋼刀,身手不凡。」

  「安世遠的人……」我驚歎,想問更多時,顏遠風已轉身離去。

  他居然拋下了和母親相同的話語,「公主,時勢不明,不要輕舉妄動!」

  真不愧是跟了母親二十多年的侍從,兩人的想法都一樣。

  接下來的日子更不太平。

  瀏王從東發起攻擊,而京畿之南又有李雙淮舉義之事,據說與明州的白甫尉有些牽扯,而西北方向,安世遠「清君側」的口號呼得更響了,並有大舉用兵的跡象。攝政王宇文昭四處奔走調兵,連昭陽殿也來得少了。

  轉眼便是除夕,皇宮中照舊要張燈結綵,熱鬧一番的,可惜經歷了秋天那場宮變,再多的紅燈籠也映不出喜慶的心情來。和母親、弟弟用了晚膳,懶得再堆起笑容去應付誰,我便一頭鑽入自己金雕玉砌的臥房,早早蒙頭而睡。

  傳說大年三十陰氣最重,我有些疑心那晚是不是有很多冤魂回過皇宮,才讓我在睡夢中,又見到了許多我不願再想起的人和事。

  冷冷中秋日,銀桂飄灑如雪的時節,瑞都城內外,無休止的鼓噪之聲……

  父親被賜白綾時的明黃身影,楊淑妃懸樑時慘澹的面容,二皇姐雪情被宇文頡蹂躪後空洞的眼神……

  昭陽殿外將士們的血流成河,昭陽殿內母親的悽楚無助……

  自然還有顏遠風,從小到大不斷出現在夢境中的顏遠風。聽說宇文昭進入母親寢宮後瘋了般掙扎著,褪去戰甲後的素白衣袍鮮血淋漓,在偏殿的蓮花泥金磚上汪洋一片,步步生蓮的泥金磚,終於成了朵朵血蓮,倒映著每個人恐慌驚懼的臉……

  生怕我被欺淩,淪落為另一個雪情公主,表哥蕭采繹日日夜夜將我護在身後,最後卻在我的睡夢裡流了我一臉的淚水,然後悄然而去……

  「繹哥哥,繹哥哥……」

  我喃喃地念著,只覺得宮外還是那般喧鬧,似有千軍萬馬揚著刀戟,隨時要衝進宮裡來,對準我,對準母親,對準君羽弟弟……

  我猛地坐起,頓時夢散,人去,往事無蹤。只是那種曾經撕裂心肺的痛苦,我以為經過長久的壓抑已經麻木的痛苦,忽然又被一刀破開般銳痛起來,連喉中都憋著哽咽。

  抹去一頭的冷汗,我暗自笑了一聲。

  何必自尋煩惱?

  至少,目前,母親還是太后,君羽還是皇帝。縱然群逆並起,依舊有很多大燕臣子,只認我皇甫氏的大燕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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