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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天地雖大,我引為親人的,唯他一人而已。

  可那人卻答道:「侯爺說,皇上正在清理當日昭帝部屬,丞相崔裕之被秘密賜死,秦大將軍被遣往閔邊,百里駿因犯上被誅,宋琛被貶為民,帶了初晴郡主不知所蹤……」

  腦中陣陣地嗡嗡作響,傍晚的山風夾著紙錢焚燒的味道縈入鼻尖,死亡和血腥的氣息陣陣在胃間翻湧。

  「還有呢?」

  我退後一步,扶緊母親的墓碑,居然還能淡淡笑著追問。

  那人遲疑了一下,低聲道:「還有個消息,小人不知是否可靠。魏帝拓跋頊剛剛即位,其同宗兄弟勾聯閔國,意圖奪位。皇上聽說,讓鎮守定東的三萬齊軍暗中幫助他們行動,務必除掉拓跋頊……」

  山風中的腥味越發濃郁,我禁受不住,胃部猛一痙攣,已「哇」地一聲吐了出來,眼前一片昏黑。

  我口中鹹腥發苦著,正想著是不是將出門前喝的藥給吐出來,身旁已傳來小落小惜的齊齊驚叫。

  定一定神,低了頭,才發現吐出的,居然是在風中巍巍亂顫的大口鮮血。

  猶自不信,我拿袖口拭了拭自己的唇,雪白的素衣上果然是一片殷紅。

  心頭忽然便冷寂如冰石,居然也不覺得害怕,若無其事地將那鮮血踏到泥土裡,我低聲道:「你們早就想見我,但皇上派人暗中攔著,是不是?」

  那人惶恐地望著被我踏去的血跡,低聲道:「長公主明鑒!當日昭帝臣僚,只有長公主才能保全了!」

  我沉沉一笑,「嗯,回去告訴蕭構,我這就回寧都。讓他派人告訴拓跋頊,齊帝打算對付他吧!幾方制衡之策,也是必要的。」

  那人領命而去。

  我腳下更加虛軟,但步伐反而邁得大了,飄浮般向前走著,急得小惜連連在外喚著:「公主,慢點,慢點……」

  我頓了頓,低頭笑了笑,「小惜,旁人未必可靠。再去傳一個我們自己的心腹侍衛,也暗中跑一次鄴都吧!讓拓跋頊自己小心,再幫我傳一句話。」

  「公主,什麼話?」

  「來世,我要做山野間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頭片子。」

  ***

  第二天一早,我執意趕回寧都。

  御醫再三阻攔,說以我的病況,只怕已經不起奔波勞碌。

  我不過笑一笑。

  經得起又如何,經不起又如何?

  縱然有人還知道珍惜我,我卻不知道我還能為誰珍惜。

  蕭寶溶說,他等著我回到他的身邊。

  沒錯,即便他除去拓跋頊,即便他將父親的部屬斬盡殺絕,我依然只能回到他的身邊。

  這世上,我還有誰能相信,誰能依託,誰能驅除心底深處越來越無可救藥的絕望和孤寂?

  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我,瞭解我其實根本就只是個害怕孤單的女人而已。

  吃了雙倍劑量的湯藥臨時壓住病勢,用明紅的衣衫和鮮豔的胭脂硬將氣色撐得好些,我來到蕭寶溶跟前。

  他在武英殿得報,遠遠見著我,已是皺眉,匆匆趕過來挽住我,扶我坐到軟榻上,柔聲責怪:「既然病了,怎麼還跑來跑去?不過是染了風寒,這麼多天還沒養好,清減成這樣!逝者已矣,你母親若見你這樣,不知該多難受!」

  他一向手指微涼,總讓我在十指交握時陣陣心疼。

  但這日,我的手遠比他的冰涼。

  驕傲地不想告訴他,我的風寒已轉作了可能致命的嚴重肺疾,我懶懶地望向他,淡淡問道:「三哥,我父皇留下的故梁臣子,如今還剩下多少?」

  蕭寶溶眉峰微微蹙起,捧了我的面頰,低歎道:「阿墨,你不信三哥麼?必要的清理,只是為了未來的大齊臣民能齊心協力,在最短的時間內振作起來,絕對不是有心排除異己,來傷你的心。」

  他總是最瞭解我的一個。

  我才開口,他便將我後面想說的話堵得結結實實。

  「那麼,派兵北魏對付拓跋頊呢?」

  「北魏內訌,對南朝有百利而無一害,何況拓跋氏和你仇深似海,能將魏國最有才能的拓跋頊除掉,未來應付北魏,甚至吞併北魏,要輕易得多。」

  吞併北魏……

  我打了個寒噤,繼續追問:「三哥既然有這些主意,為什麼我在宮中時不和我商議,要等我病在相山時再有所動作呢?」

  「阿墨,相信三哥好麼?」

  他收斂了笑意,眸光深深,瞳仁裡倒映著我豔麗的妝容和失神的眉眼,低沉道:「身為帝王,強兵富國是我的責任,有些謀略,我不得不用。不和你商議,只是不想你為難。但請你一定相信三哥,我會把我們兩人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就像……當日在惠王府一般。我會守著我的阿墨,護著我的阿墨。一直到阿墨頭髮白了,都會是三哥最珍惜的掌上寶珠。」?

  提到過去,我頓時想哭,忙咬牙忍住,慘然一笑,「三哥的帝王策……原沒有錯。我相信三哥,一定會是大齊最有為的君王!不過,阿墨從來就不懂事,從來就不聽話,算是……辜負三哥一片心意了!」

  蕭寶溶微笑著搖頭,將我半攬於懷中,手指點一點我的額道:「傻丫頭,我都說了,這些事,便由三哥做主吧!你病成這樣,還不早些歇息?」

  我掙開他的手,直視著他的眼睛,問道:「如果,我說我不同意三哥做的這些事呢?」

  蕭寶溶拂了拂我額前的碎發,輕笑道:「那麼,等阿墨病好後,三哥由著阿墨處置,如何?」

  我點點頭,黯然而笑,「三哥自然清楚,阿墨視三哥為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怎麼也不會忍心傷害三哥,對不對?三哥早在被囚頤懷堂前,便和外界有著聯繫,甚至能及時通知母親趕過來確認我和梁帝的父女關係,又怎會在上陽宮窘迫到連一口水也喝不上?故意顯出那等慘況,只是為了逼我儘快與梁帝相認,確立自己的地位以保護你和你的部屬而已!還有……那年除夕夜的杜蘅香氣,是你暗中佈置的……你根本就是清醒的,你只是怕我忘懷了你這個和你沒有血親關係的哥哥,逼著我用這種方式記住你……」

  蕭寶溶並沒有否認,悄然斂去笑意,微蹙了眉凝望著我,輕歎道:「所以呢?你認為三哥是壞人?你認為三哥會害你?」

  「三哥若是壞人,那麼天底下便不會有好人了;三哥若會害我,這天底下更沒了阿墨可信之人。只是……三哥已容不得阿墨再選擇自己生活了吧?」

  「你需要怎樣的生活?」

  蕭寶溶眸光驀地銳利,抬高聲音問我,半晌才又溫軟下來,連悠悠的聲線也已低緩下去,「你明知……你明知三哥……已不可能再放下你。」

  他不可能放下我,擔心我會憑藉自己的勢力脫離他,回到拓跋頊的懷抱,因此,他趁著我養病之機清理著故梁的勢力,並設法對付拓跋頊,好讓我……無可選擇。

  「是……是哦……」

  我止不住地落下淚來,「所以,三哥不得不讓那麼多人死,不得不挑起兩國爭端!說來說去,都是阿墨的錯,阿墨的錯!」

  「阿墨!」

  他有些焦急地喚我,捧著我的面龐道,「好吧,現在你養病要緊。等你病好些,我們再商議怎麼辦吧!」

  他轉頭吩咐:「來人,送長公主回蕙風宮休息吧!」

  我驀地立起身來,冷冷道:「不用了,我回公主府。」

  控制住自己的身體的顫抖,我努力挺直著脊背,往殿外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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