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倦尋芳 | 上頁 下頁
一八八


  心口又堵得厲害,恍惚便讓我覺出,我一心想要蕭寶溶陪著,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心裡充實一點,少些空閒去默念這個人的名字。

  或者,我早就應該去把有些事情問清楚了,至少也可算解掉心中一個纏得我心痛不已的結,——哪怕是個死結,再也解不開,一剪子剪了,至少不用這般想起來便陣陣揪痛了。

  蕭寶溶去不去相山,也沒什麼要緊吧?有些心魔,也只有自己能驅走。

  只有那時,我才敢真正放開,和蕭寶溶攜手並肩,平平靜靜地一路走下去,到老,到死,依舊能彼此依靠,從對方的掌心感受這冷漠人世間唯一的溫暖。

  如果所有的愛情,都會無路可退地走到夢魂俱傷的盡頭,還不如不要得好。

  這一輩子,所謂的愛情,對我來說已太過奢侈。

  我有蕭寶溶相依為命就夠了。

  至少,寒夜醒來時,我能與他執手相對,不再孤獨彷徨,冷得哆嗦。

  ***

  南齊延興元年二月底,我帶著小落小惜和薛冰源等心腹侍衛,悄悄來到了相山。

  經過相山別院曾經存在過的地面,我已不敢去想像曾經的一樹海棠花開如醉,一雙兒女輕笑如歌,只是淚水忽然便忍不住,又要盈入眼眶,忙催促輿夫儘快進入上清寺。

  母親果然病得沉重,本來國色天香的容顏,瘦得顴骨突出,除了眉眼尚看得出清美的輪廓,再也辨不出原來的傾國傾城來。

  「冬日裡便病了,只是打聽到宮中不寧,不許去驚擾公主,說是春天和暖了,便會好起來!」

  隨侍的姑子已是淚水不幹。

  御醫診治良久,只是搖頭而去。

  「真人身體素弱,心思又重,這病勢……險了,險了……」

  「母妃,母妃……」

  我打著寒噤,挽著母親骨瘦如柴的手,竟是愴然無語。

  原打算甯都再安定一陣,便能毫無顧忌地將她接入宮中團聚一陣,不料她竟一病至斯。

  「錦容,錦容……」

  睡夢中,母親忽然悸顫,猛地將我的手甩開,見了鬼般從床上筆直坐起,慌亂地睜著眼四處張望。

  「母妃,母妃,是我!我是阿墨!」

  我急急抱住她,不住叫喚著。

  母親迷離的眼睛轉動了好一會兒,才鎮定下來,慢慢望住我,嘆息般道:「阿墨,阿墨,你來了?哎,我也只你,只有你了……」

  我心中動了一動,低聲道:「母妃,我會陪著母妃……不過,母妃不只有我。母妃忘了,你還有個背上有北斗七痣的兒子在呢!他是我哥哥,我已經見到他了!他活得好好的……如果有機會,我讓他來看你……」

  「不,他不是,不是……」

  母親忽然臉色慘白,失聲叫了起來,「錦容,錦容,別過來,別過來……」

  她的雙手胡亂在空中抓著,緊緊盯著我身後,似在迫不及待地想將什麼趕走。

  我悚然回頭,只有一張大大的「佛」字掛在案前,清寂安靜,哪來半個人影?

  他不是?不是什麼?

  錦容……

  這個我從沒聽過的名字,又是誰?

  悄悄問隨侍母親很多年的姑子們,竟沒有一人答得上來。

  ***

  這日眼看母親喝了幾口參湯,精神似乎好了些,我到底忍不住,小心地問出了口:「母妃,錦容……是誰?」

  母親臉然倏變,勉強笑道:「哦,錦容?什麼錦容……」

  我不敢逼問,輕輕轉開了話題:「母妃,這次我被困魏軍,聽說北魏就有位王爺,肩後有七顆紅痣,聽說,他的母親是霓裳夫人……母妃,這個人……是不是……是不是母妃失落在戰亂中的兒子?」

  「霓裳……」

  幽緲著目光,母親似乎在念著自己前世的名字,「霓裳……唉,我本名叫玉柔,可拓跋弘嫌這個名字土氣,又說我舞跳得好,就給我改了名,叫霓裳……」

  進一步印證著拓跋頊的身世,我心下更是慘澹,只強笑道:「不過這位王爺的七顆痣,是在左後肩,不是在母妃所說的右後肩。」

  「左後肩……右後肩……沒什麼要緊罷?」

  母親瑟縮了一下,啞聲一笑,「不過他活下來了,呵,活下來了……」

  母親說著,又迷糊昏睡過去。

  因她病情沉重,我也不敢遠離,只在她的禪房中鋪了床榻睡著,半夜卻又被母親的慘叫驚醒,「錦容,錦容……我並不想搶走你的孩子!」

  渾身的血液驀地冰冷,我立刻從床上跳起,一邊讓侍女去叫御醫,一邊將母親抱在懷中低聲安慰。

  母親正在高燒中,渾身燙的怕人,連掉下的淚珠都燙著我的手背。

  「我看到那孩子便想起錦容……我討厭拓跋弘,討厭他的孩子!可我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錦容太輕狂,竟敢拿著那孩子要脅我……我並不想殺她,不想……」

  母親失聲痛哭,斷斷續續地說著,而我也在那淩亂的敘述中漸漸理出了頭緒,只覺一顆心一忽兒涼,一忽兒熱,浮沉不定。

  母親被魏帝強搶入宮,卻討厭每晚和拓跋弘在一處,有時便有意將他灌醉,熄了燭火,在侍女中找個跟她身量差不多的去侍寢。

  後來侍女有了身孕,她便也裝作有孕,一則免了侍寢之苦,二則也想著有個孩子伴在身邊,好從此不再想著那個被拓跋弘打掉的胎兒。

  那名侍女產下一名男嬰後,難免驕縱些,遂被母親令人秘密處死。她雖有心利用那孩子保全自己的地位,想將他當作親生骨肉來養,可那男嬰長得很像拓跋弘,又每每讓她記起被害的侍女,心中不安,對這孩子並不親近,以致根本不記得他那所謂的帝王印記,到底長在左肩,還是右肩。

  那個侍女,拓跋頊的親生母親,便叫錦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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