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倦尋芳 | 上頁 下頁
一六五


  他終於能發出一聲輕笑,可那笑聲中蘊出的絕望和悲涼,讓我驚心動魄,忍不住想沖過去,抱住他,告訴他,我一定會回來,回來後一定天天來看他,我一定不再讓他等,等得連夢裡都不相信我會來看他。

  我委實太過自私,始終一廂情願地認定,他淡泊地從不說出對我的想念,必定可以經受得住這種想念。而他也的確很平靜地接受著我為他安排的生活,奢華卻孤寂的生活。

  我從來看不到,或者假裝看不到他從施予者轉為被施予者的荒涼和黯然,由著他用詩書和女人排遣心底的憂思,狠著心腸讓他等,讓他忍,直到他等不了,忍不住,如今在和我說,累了,不想再等……

  潸潸落下淚來,我正要走過去時,蕭寶溶輕咳一聲,抬高了聲音,略帶沙啞地喚道:「來人,送公主回去。」

  小落、小惜等應聲而入,略帶詫異地望著我和蕭寶溶隔著道輕帷淚落漣漣。

  竭力忍住淚,胡亂在袖子上擦乾了,我憋著尖細著嗓音,向他高聲道:「三哥,我一定會回來,一定不會讓你等!」

  我說著,飛快地跑出了房,奔下樓去。

  冬日的夜晚,連臘梅的暗香都冷得徹骨。

  或許,在寒冷的日子裡生活得久了,才會連散出的香味都冰冷而絕望。

  被折下的梅,維持著梅枝最後生命的水,等不下去的人……

  話裡話外,深濃的不祥如這慘澹的黑夜一般,再多的燈光燭火也化不開分毫。

  直到坐回公主彩輿上,我還是不安著,只得令人傳了唐寂前來公主府見。

  因了我的緣故,唐寂在改朝換代後並未受影響,反而步步高升,目前正是京中禁衛軍統領,掌握了寧都城內一半以上的兵馬,皇宮內外的安全,自然也是他的職責範圍之內。

  我叫他來,只是特地吩咐了他,留心頤懷堂的動靜,每日都必須親自去巡察一次。如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可詢問留守在公主府的端木歡顏。

  前路未蔔,端木歡顏既不會武功,又雙目失明,我權衡之下,到底沒把這個智囊帶在身邊,而將他留了在京中。

  大敵當前,再不知未來的京中會有怎樣的變故,加之蕭寶溶心緒不穩,不如讓端木歡顏留在京中,萬一有所不測,還可幫著蕭寶溶出謀劃策。

  「不管我和父皇、太子那裡怎樣,請唐將軍務必保全惠王!」

  我疲憊地說著,給了他自由出入宮中禁地頤懷堂的手諭。

  我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他還在閑月閣上吟詠著風月,靜靜等著我;或者,我再也回不來,他依然立於翠竹芳草間,伴著他的侍妾們彈琴畫畫,笑語晏晏。

  一襲素影,一身清骨,是我在這人世間最後的著落之處。不論我是生是死,我總希望他還是這紅塵萬丈中舉世無雙的絕美風景。

  遺世獨立,蕭蕭落落,縱然寂寞了些,他的清雅風華,也可以是我最後的念想。

  天臨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我和太子蕭楨帶兩萬兵馬來到牛首山,迅速被秦易川接應過去,帶往一處修繕頗好的山洞中,見到了蕭彥。

  他果然病得厲害,我在他的榻邊一邊看著當地的輿形圖,一邊等著,守了足足兩個時辰,才見他迷蒙醒來。

  「阿墨……」他轉動著明顯失了光彩的眼珠,歎道:「朕原想給你除了那個讓你不痛快的禍害……可朕……怕做不到了……」

  我俯下身,微笑著在他耳邊道:「父皇放心。如果你不能除了他,那麼,女兒來!欠我們父女的債,我會一一討還!」

  蕭彥便笑了笑,撫摸著我的發,不知是歡喜,還是痛楚,呻吟道:「可這不該是女兒家做的事啊,不該啊……」

  可什麼是女兒家該做的事?

  被人捆起來,奉送到仇人身邊,從此以色事人,強顏歡笑?

  再聰明些,便如母親那般,憑藉玲瓏心思,也算保了半世的富貴榮華,卻終究忍不住滿心的空虛,寧願自己在青燈古佛憔悴老去,靜靜度過餘生。

  「該我做的也好,不該我做的也好,我總得讓自己和家人好好的。」

  我側了頭伏在蕭彥身邊,笑得很輕鬆,仿佛給女伴約著正要出行的金閨小姐。

  可我知道,外面等我的,不是前呼後擁歡聲笑語的鳳鸞寶車,不是玉蟬金雀珠翠滿頭的閨中密友,不是草薰風暖桃李堆錦的春日風光。

  而是戰車,軍隊,滴著血的刀刃和紅著眼的將士。

  避無可避,一出山洞,便迎來了斥侯送至的緊急軍報。

  秦易川額間滴汗,卻不得不稟報我和太子蕭楨:「太子殿下,安平公主,我軍……和北魏軍在荊南渡遭遇,段子非段將軍在血戰中……陣亡!」

  我吸一口氣,沉聲問道:「目前戰況如何?能不能攔截魏軍過江?」

  秦易川低頭道:「臣將全力阻止魏人過江!但目前皇上病勢沉重,公主最好先帶皇上回寧都靜養為好!」

  我走到山城高處,透過冬日蕭殺的山林,望向前方的江水。

  夕陽西下,浩緲江波塗了一片金粉,在盡頭與淡紅的天空相接處,有青灰色的一線,向兩邊起伏綿延著,便是對岸了。

  算時辰,此時也該是漁歌唱晚的時候了。可此時江中看不到半條船,不論是江的南側,還是北側。

  近處的沙灘,寒風晰晰,葭葦蕭蕭。幾隻沙鳥飛過,斜掠而下的翅膀,和尖銳的幾聲唳鳴,遠遠聽來,居然有幾分悽惶和悲傷。

  「現在……不是我們退的時候。」我從容答道,「我和父皇在此靜候將軍佳音!」

  秦易川不敢辯駁,只得道:「那請太子和公主帶著兩萬兵馬在此護衛皇上,前方有任何動靜,臣立刻會派人稟報公主。不過,臣建議公主和殿下,不論勝負……皇上的安危,還得放在第一位。」

  我自是明白他的意思。

  連段子非都戰亡,他手下的水軍傷亡必定慘重。

  拓跋軻備戰多年,再次親率大軍南侵,必定志在必得。秦易川雖是率兵抵拒,只怕未必能攔得住他們。

  如果抵敵不住,梁軍撤退,形勢雖然更是不利,但只要有梁帝在,梁軍便有主心骨,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若是蕭彥和我們在牛首山出了什麼事,群龍無首的南朝各路兵馬,才真的會一潰千里。

  「秦大將軍放心!」我微笑承諾,「太子殿下和我自會護好父皇,不讓魏人有機可乘。」

  看著秦易川和雷軒、宋琛等人率駐于牛首山的梁軍拔營離開,太子蕭楨遲疑著問我:「寶墨妹妹,我們真的呆在這裡麼?」

  我見了他期期艾艾畏首畏尾的模樣就煩燥,問道:「不呆這裡,呆哪裡?」

  蕭楨縮了縮脖子,低聲道:「父皇病成這樣,還是儘快回寧都調理才好。話說,我們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啊,不如把這兩萬兵馬還帶回寧都去,好好守著寧都吧!想我們寧都數朝古都,城池堅固,撐個三五個月不成問題。到時南方諸路兵馬也該趕來相助了,一定可以解圍了!」

  我瞪他一眼,道:「楨哥,你別忘了,你是當今的太子殿下,一舉一動,當以全域為重。前腳大軍才開往前線為你的江山賣命流血,後腳你便膽小如鼠腳底抹油,還是太子皇上一起撤了,你讓那些將士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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