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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我笑著,徑將他拉著,一路悠悠閑閑地走向門外。

  蕭寶溶低聲道:「阿墨,三哥不想連累你。」

  我懶洋洋道:「偶爾為之,三哥連累不著我!」

  蕭彥對蕭寶溶不無提防之心,但我這一年間才見了他一兩次,料著還不致被猜疑。何況放風箏這等小兒女才作的遊戲,蕭彥定會想著我只是念起了往日的兄妹之情,何況又在大庭廣眾之下,絕不可能有所異動。以他對我的疼愛,頂多嘀咕兩句,絕不至於會因此為難我或蕭寶溶。

  門前守衛雖是森嚴,但見是我親自領人,只是垂手肅立,再不敢出言阻攔。

  我步履輕鬆地跨出了門檻時,蕭寶溶的步伐卻沉重起來,甚至慢慢地頓住,回頭看那墨底金漆的頤懷堂匾額。

  我笑道:「三哥,怎麼了?」

  蕭寶溶悵然輕歎道:「我在這裡住了快有大半年了吧?都不曾有機會看過這個頤懷堂的外面給修整成什麼樣子了!」

  屈指算來,他在這裡住了近八個月,又在上陽宮那種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病了好幾個月,也虧他素來沉靜,還能耐得下來,甚至連性情都不曾有絲毫改變。若換成是我,只怕早就瘋了。

  當然,還有個更慘的拓跋頊,被在一方斗室生生關了七個月,算是把我們兩人曾經的美好徹底關到心門之外了。

  不過他比蕭寶溶幸運。後來救了拓跋軻,算是將功贖罪,他將有北方大片廣袤國土等著傳承給他作為補償。

  我喉嚨發緊,忙笑道:「三哥不用急,總會好起來的……總會好起來的……」

  蕭寶溶便不說話,只是放慢了腳步,緩緩打量著周圍的環境。那種恍如隔世的悵惘,讓我心裡一陣陣地發酸。

  這裡本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如今連同他本人,都已淪落在他人手中,連看一眼也成奢侈。

  不能一直讓他這麼下去。所謂的終身幽禁,縱然是衣食無憂,這輩子也算是毀了。

  不知道我要在多久之後,才能設法說服蕭彥,將他放出頤懷堂來。

  至少,能讓他像正常人一樣,無事出去散散心,看看山,看看水,看看鬧市和城鎮,在莽莽人群中找到自己存活於世的感覺。

  日初長,天乍暖,春風吹碧,春雲映綠。景甯宮前,果然是一派春意昂然的好風光。

  小落小惜把那只金鯉放了上去,輪流執著線;蕭寶溶卻和小時候一般,先幫著我把那只七彩翅翼的鳳凰放上了天,看著它迎風招展於空中,活靈活現地飛揚著,似要直入雲間,方才不慌不忙地取起留給他的那個美人兒風箏,一邊逆風往後退著,一邊緩緩地松著細繩。

  他放我的輕鬆,放他那只卻費了好大的力。有幾次明明已到半空了,忽地便一頭栽下來。可憐那小小的美人兒給跌了幾次,已是灰頭土臉,連竹架都鬆動了。

  我笑得打跌,拉著線走到他跟前,拿絲帕給他拭了額上細細的汗珠,高聲道:「三哥,讓我來試試吧!」

  蕭寶溶微笑道:「如果是個美少年,我就給你;可這美人兒麼,我要定了!」

  這話說出,連小落小惜也撐不住,哈哈地笑了起來。

  此時甚是空曠,無遮無攔,笑聲傳出,便不時看到這裡那裡的人頭悄悄伸出,又悄悄縮回。

  如今我是宮中人人都想趨奉的,蕭寶溶卻是宮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真不曉得這些宮人們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玩得開心,會是怎樣的驚訝和猜疑。

  但我只看到蕭寶溶冰雪般的面龐浮出的出塵笑意,嗅著夾在青草芳香中的杜蘅清香,便覺一切都值了。我不想多考慮他人的眼光,只需考慮怎樣將蕭寶溶這份難得的愉快延續下去。

  終於,他的美人兒也放上去了。

  明亮的陽光下,那石榴紅的衣裙襯著蔚藍明淨的天空,耀眼而美麗,倒也看不出那磕歪了的骨架和沾了灰的衣裙了。

  蕭寶溶攜了我的手,與我並肩站著,欣賞著翱翔於空間的風箏,微笑道:「阿墨,這個美人兒彆扭半天才肯聽話,怎麼看怎麼像你呢!」

  我忙撇嘴:「三哥,我才不像你那美人兒呢,我像這只鳳凰!」

  繼續放著線,努力地讓鳳凰站到三隻風箏中最高的位置,我得意地笑道:「瞧,我就和這鳳凰一樣,漂漂亮亮的,飛到最高!」

  蕭寶溶柔聲道:「鳳凰飛得再高,再尊貴,也不過是一種有靈性的鳥兒,隨時可能被馴養;我的阿墨卻是個活生生的美人兒,縱然摔得再多,跌得再慘,也能再次爬起來,飛到最高,最遠。」

  我心中一動,已是跳得劇烈。

  我這三哥,連說話也不肯明著說。想告訴我一些道理,卻在指著風箏說話了。

  微微發怔時,蕭寶溶的美人兒已經攀上了一頭,越過了鳳凰,飄動的衣帶不時拂到了鳳凰翅膀上,奇異的出塵含笑姿態,果然比鳳凰高貴美好幾分。

  這體味著蕭寶溶的言外之意時,忽聽得一聲激動的驚呼:「惠王爺!」

  我和蕭寶溶一齊回頭注目,卻是吏部尚書晏奕帆,穿著一身厚實的朱紅官袍,又驚又喜地沖了過來,抹著汗水便跪倒道:「惠王爺……您還好麼?」

  他的聲音已在顫抖,往日那雙精明的眼睛,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激動和欽慕的神情。

  可這時豈是他論及舊情表示仰慕的時候?

  他想害惠王,還是想害他自己?

  我走上前一步,將蕭寶溶掩到身後,截口便道:「晏大人,惠王身體未複,至今無力管理朝政之事,今日好容易略好些,我才陪他出來走走,晏大人若有什麼事,直接告訴我便使得,不要勞動我三哥。」

  晏奕帆給我疾言厲色一說,這才醒悟過來,額上的汗水滴得更厲害,急急道:「哦……下官才見了皇上出來,見了……安平公主在此,特來給公主請安。嗯,惠王也許久不見了,下官一時驚訝,失態了,失態了!」

  蕭寶溶清淺一笑,從容道:「本王這一向纏綿病榻,你們有事多向公主請示吧!她的意見,便是本王的意見;她的富貴平安,就是你們的富貴平安,懂得麼?」

  晏奕帆深深垂頭應是,喉間微微聽得哽咽。

  我只怕他失態了落人眼目,淡淡道:「奕帆,如若沒事,先行出宮去吧!我和三哥玩得正開心呢,別來擾了我們的興!」

  晏奕帆立時明白,恭聲告退,卻終究忍不住,在轉頭的一霎那,借了擦汗的機會,悄無聲息地拭去眼角的晶瑩。

  實在不怪蕭彥至今還在防範蕭寶溶。

  即便蕭寶溶屈身事敵受盡詬病,在一班舊臣中他的影響力還是獨一無二的。

  想放蕭寶溶自由,實在不是易事。

  而我們放風箏的高昂興致,也因這小小的插曲而被打斷。蕭寶溶好久沒有說話,而我也無話可說,小落小惜更不敢開口。氣氛一時僵硬,連柔和的春風也吹不軟。

  蕭寶溶手中的線已經放到底了,抬頭看著那衣袂翩然的美人兒出了會神,忽然問道:「小落,小惜,你們身邊有剪子麼?」

  小落沒有,但小惜素好女紅,身畔的荷包裡一向有小巧的針線剪子,聞言立刻掏摸出來,遞給蕭寶溶,笑問:「王爺要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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