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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節制永州軍的晏采宸不服,認為永州地處南方,以前對陣的大多是南蠻異族,來的目的就是守衛京師,以往保護齊帝,如今保護梁帝;何況南方人到北方去,難免水土不服,徒增災患。因此,最合適前往北方的人馬,應該是目前留在京畿的大批征西軍。

  隨後,百里駿彈劾晏采宸駐軍於京畿,卻不聽兵部調配,居心叵測;而晏采宸則指責百里駿利用手中權柄打壓政敵,排斥異己。

  此時形勢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蕭彥出生入死的心腹大將和謀士,想將完全掌控京畿佈防,並進一步掌握朝中核心權力。

  在權力迭替中好容易保全了目前地位的故齊大臣,自然也不甘心束手待斃。原惠王一系的自不必說,連一些原來處於中間派觀望的老臣,都在惴惴不安中開始擇機反擊。

  文臣以大學士宋梓、吏部尚書晏奕帆為首,武將以交州名將尉遲瑋、定威將軍雷軒為首,極力加以反駁,甚至牽出了征西軍部分將領和家人在建立大樑後倚勢欺人、驚擾百姓之事。

  這些人大多為高門士族,有的手中握有地方兵權,單個的力量固然不足以與征西軍勢力抗衡,但如今齊心協力起來,倒也聲勢壯大。我每日去武英殿,都可看到大疊大疊的奏摺堆於案上,竟全是兩派人用來互相攻訐告狀的。

  蕭彥負手笑道:「這把火燒得旺了。連駐紮在江邊的西陽水軍都遞來摺子了,話裡之意,倒有請求撤軍回西陽之意。」

  西陽地區湖泊縱橫,島嶼眾多,最易孽生盜匪,因此自來建有水軍。在蕭彥、蕭寶溶共同掌權之時,因京城暫時安定,蕭寶溶遂將他們留在江南,鎮守于江水南岸,作為抵擋北魏來襲的又一道屏障。領軍的將領段子非,同樣出身于西陽高第,本為勤王而來,肯聽命鎮守江水,無非因為惠王遇之甚厚,看在惠王情面而已。如今眼看與自己同奔寧都而來的諸將受人淩迫,唇亡齒寒,遂也上表相助。

  我拿了幾本摺子看了,笑道:「父皇,沒到女兒出面的時候吧?」

  蕭彥按了按案上的奏摺,比了個大約有半尺的高度,悠然道:「有這麼高時,大約你就可以出面了。」

  我點頭應是,見他坐了,遂走到他身後,用才和小落他們學來的手法,為他捶著肩背,然後輕輕揉捏拍打著,看著他鬆散了過於嚴肅的面孔,慢慢露出慈和恬適的笑意來。

  其實……有這麼一個父親,並不壞。

  如果我是在他跟前長大的,他一定是個慈父。

  當然,現在,他依舊是個慈父。

  只是我這個女兒,似乎並不是那麼純粹的孝順女兒?

  被切割斷了的光陰,到底不能悄無痕跡地續上;如今彌被著接縫的,除了天然的血脈相然,更有著彼此控制自己以及他人命運的渴望。

  我從不是有野心的人,但那種渴望被時光詮釋開來,的確可以被稱作野心。

  在雙方的怒火一再升級後,蕭彥並沒有加以合理的控制,由著原惠王一系的幾位大臣一再給砰擊,漸漸落於下風。與此相應的,京畿附近開始動盪,各地的豪強士族奏摺也如雪片般飛來,明諫的,暗諷的,借機生事的,種種不一而足。到七月初時,蕭彥案上的奏摺,果然堆了不只半尺高了。

  晏奕帆等人也曾來拜會過我,想試探能不能通過我來求得蕭彥的支持。我只笑答:「放心,皇上仁厚,不會為難諸位。」

  這樣官面的言辭,自然不能讓他們放心,依舊回去各找門路,希望能在下面的權鬥中立於不敗之地。

  當北魏在青州大舉調動兵馬,顯出再次南攻的徵兆來時,我呈上了安平公主府的表文。

  按我在這些日子所搜集來的消息,我既責怪了征西軍一支恃寵生驕,惡意擾民,又對蒼南、永州等軍在衛戍京畿勞而無功深表憂慮。他們在北魏來犯時再起內訌,是在自亂陣腳,動搖大樑根基。

  蕭彥接到表文,宣召了我和相關大臣及幾位重臣齊至兩儀殿答話,皺眉道:「你小小年紀,分析得倒是明白。可朕沒看出你提出什麼解決之道來。」

  我恭謹而答:「追隨父皇的將士們,多少年出生入死,如今輔助父皇安邦定國,換一家人安居樂業、衣食無憂也是應該的。父皇可派人瞭解實情,如確屬遷至寧都後家中困窘,應該厚加賞賜;如真為貪心不足,盤剝百姓的,可念在諸將軍功,令其退回財帛,閉門反思,如若再犯,依律從重處罰。」

  蕭彥眼中精厲的光芒在殿中的文武官員上一掃,喟然歎道:「算來朕也有過錯,總認為大家隨朕奔忙一場,好容易打下如今的江山,凡事不得不優容三分。可自古民為貴,君為輕,朕再寬容,也不能拿民心作為對諸位功勞的賞賜。你們看這上告的奏表呈上多久了?朕總是等著諸位有過者自己反思,從江山社稷去考慮,挽回民心。可惜……朕這心意,竟只安平公主領會!」

  話音落時,幾位被多次被人提及下屬家人擾民的大臣臉上已滴下汗水來,垂著頭悄悄地拭汗。

  蕭彥讚賞地向我點點頭,道:「說下去!」

  雖是心照不宣地排演著早已設置好的戲碼,他眼中的寵愛和激賞還是讓我心頭一熱,繼續朗聲道:「永州、蒼南、始安、交州諸軍既效命于大樑,兵部請旨後理應受兵部節制調配。如今北魏野心勃勃,並未放棄南侵,各軍還需以大局為重,自是不能回去。只是如今兵部諸將既與晏將軍等鬧得不愉快,勉強合兵,只怕軍心不齊。何況永州等兵馬,的確是慣於江南氣候,前往江北駐紮並不很適宜。不如單將這幾路南方兵馬合為一軍,在南方諸將中選一位賢能者節制,暫且駐紮於京畿附近的軍營之中,如有戰事,調動起來也方便。」

  蕭彥微笑頷首,玄色金繡的寬袖飄擺在禦案前,手指有力地敲打在案面上,沉著道:「諸位愛卿,覺得安平公主的建議如何呢?」

  人人俱知我備受當今梁帝寵愛,能當眾提出的建議,蕭彥必有所聞,此時哪敢露出絲毫異議?

  何況我所說的解決辦法基本是折中之論,於征西軍一系,並未傷筋動骨;于故齊一派,則終於保全了自己的實力,不致為人吞併而日漸沒落。

  硝煙彌漫了很多天的激烈爭鬥,終於在這一天走向平息。再鬧下去,顯然對雙方都不好,惹得蕭彥不悅不說,引得南朝動盪,給北魏可乘之機,就大大不妙了。

  於是,最後基本按我所說的議定,征西諸臣各自約束下屬家人,南方眾人則公推了實力最強的交州名將尉遲瑋為首,請旨冊為雲麾大將軍,統率南方諸路兵馬。

  雙方議定了,只待第二天上朝時金殿頒旨便一錘定音,暗波洶湧一觸即發的嚴峻形勢,即刻會鬆散下來,化為一團祥和。

  我隨著蕭彥先行離開兩儀殿時,跪送著的大臣們的眼睛餘光,一大半投向了我。

  他們將不得不重新評估我在蕭彥眼中的價值,我也將重新在新的大樑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不得不依靠我自己,面對所有的風霜雨雪。

  再沒有父母護在前面,沒有蕭寶溶擋在前面。

  從那日起,安平公主府的門前更是車馬來往,門庭若市。

  這一回,來的,主要是故齊舊臣和惠王一系的人馬。他們已不再是試探我的反應,而是直接徵詢我關於某件事的看法。

  而我再也沒有藏拙,揣度著蕭彥的心意,往往即刻給出相應的意見來;實在打不定主意的,則和端木歡顏商議後遣人回復。

  蕭彥既知我有意收復這些故齊臣子,也不怕我心生異心,只要是經過我這裡的意見,我再和蕭彥一說,沒有不同意的。只是偶爾他會嘆息:「阿墨,若你是男兒就好了。再不然,在咱們蕭家子弟選個夫婿罷!」

  我明瞭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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