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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但他沒有想到,我母親也沒有想到,這時候,母親已經懷上了我。母親不想再次失去自己的骨肉,悄悄買通了太醫,將孕期向後推了一個月,至生產時,又宣稱是早產,終於將我生了下來。

  齊明帝對母親極是寵愛,未必沒有些疑心,只是再不捨得為一名小公主讓母親不快,寧可裝作不知,甚至對我千般愛憐,來討母親溫柔一笑。

  可不管經歷了多少的大起大落和風雲變幻,也不管她有名份沒名份的男人究竟有過多少個,她心裡的夫婿,永遠只有一個。

  只有那個死得不明不白的年輕武將。

  她曾試圖用眼前的富貴繁華去填滿因無望的思念帶來的空虛,把自己的精力放到她本不感興趣的後宮爭鬥上,為自己和自己的女兒營造越來越舒適的生活氛圍。

  可惜,沒有用。

  隔了很多年,她的睡裡夢裡,都是自己的夫婿歡歡喜喜地從村頭騎了馬過來,一臉純樸的笑容,將他寬厚的手掌,遞給他最心愛的妻子,溫柔地喚一聲,玉柔。

  蕭寶溶是齊皇室眾子弟中的奇才。他有著冰雪般的心地和足以映透人心的澄澈眼眸。雖然當時的年紀很小,卻已能看出這個年輕庶母的不愉快。

  一個是明帝最寵的妃子,一個是明帝最欣賞的愛子,二人見面的機會並不少,因此漸漸熟識起來,偶爾還當著明帝的面詩詞相和,競逞才技,明帝不過呵呵一笑,也不在意。

  直到明帝死後,母親才覺繁華落盡,人生如夢,不如趁機遁入空門,還可滌一滌心胸,用畢生剩餘的歲月,去緬懷自己唯一喜歡過的男人。

  無數大風大浪大起大落的精彩歲月相疊加,也不抵兩人相依相擁看日出到日落的任何一天。

  要的只是平淡相守,難的也是平淡相守。

  這一生,母親都在遺憾。遺憾她的所有歲月,都停留在聽說夫婿死訊的那個月缺難圓的夜晚。

  母親講完她長長的經歷時,已是半夜時分了。

  她悵然望著窗格內透出的慘澹月影,忽然低笑道:「阿墨,我差點忘了,我還有個孩子在北魏呢,聽說如今的魏帝手段甚是毒辣,也不知如今怎樣了。」

  我心裡一跳,急問道:「是……靖元帝的骨肉?是兒子麼?排行第幾?」

  母親反應有點淡漠:「是個皇子,分開時還很小,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取,也不曉得是第八子還是第九子。」

  我一呆,問道:「怎會不曉得排行第幾?」

  母親答道:「當時還有兩位宮妃差不多時候生產,同在洛城生的另一位皇子比我這個大幾天,戰亂裡消息不暢,另一位留在鄴城的妃子所出的,就不曉得大些還是小些了。」

  靖元帝的兒子,也是就拓跋軻兄弟九人,如今只剩了拓跋軻和拓跋頊二人。拓跋頊排行第九,母親是南人,在戰亂裡失蹤……

  我忽然慌了起來,忙追問道:「那位皇子……有沒有什麼表記?」

  「表記?」母親思量了半晌,「他的右肩有七顆紅痣,形如北斗,當時魏帝就說此子不凡,有帝王之相什麼的……聽說當時的洛城行宮給蕭彥軍夷作了平地,連大人都沒法倖存,這個嬰兒……只怕早夭折了吧?」

  拓跋頊右肩背曾經給拓跋軻射傷,當時我曾幫他草草包紮過,卻沒留意到他的肩部有沒有什麼紅痣。

  「都是往事了,不用再提。」

  母親嘆息,似極不願回首這段往事。

  從她的敘述中也可以猜得到,她心中唯一認可的夫婿和他們的孩子,多半都是被魏帝下令除掉的。母親心中,不只不喜歡魏帝,甚至應該很仇恨他,連帶不怎麼在意這個有帝王之相的孩子了。

  我雖有些忐忑,此時也顧不得細想,只悶悶地說道:「不提往事,只提現在吧,難道我真要認蕭彥為父親?」

  母親沉默片刻,低聲歎道:「你記著,蕭彥已經今非昔比。這個父親,你是非認不可了。記得當年蕭彥對我也是非常寵愛,幾乎坐臥不離。明帝強將我要去,早成了他心頭之刺。他未必有多麼喜歡我,但這口氣是萬萬吞不下去的。寶溶深知內情,知道你和我相像,又年輕貌美,身份尊貴,足可彌補他當年的遺憾,方才以將你許給他為條件,換得他出兵解圍。如今他納妃不成,你再不肯認他,無異在心頭之刺旁又釘了一根。他不好受了,第一個遭殃的,怕就是寶溶。」

  回想起白天蕭彥對蕭寶溶毫不容情的踹踢,我心頭陣陣揪痛,翻身坐起,望向窗外。

  母親支起身,問道:「怎麼了?」

  我鬱悶道:「天怎麼還不亮?我想去看望三哥。」

  「阿墨,他不是你哥哥。」

  「他是!他永遠是!」

  如果他不介意,是不是血親的兄妹,並不那麼重要。

  而他早就知道我不是他親妹妹了,依然肯那般捨命護我,自然還把我當作了最親的人,我又怎會在這時候舍他而去?

  只要他認我是他妹妹,他便是我最親的兄長。

  第二天一早,我領了小惜前往上陽宮時,果然一路無人阻攔,連上陽宮的守衛都不再詢問,直接將我放了進去,由一名小內侍引著我,穿過空寂的回廊,一徑將我領到一處配殿。

  斑駁破舊的牆壁,看不出顏色的地面,窗紙嘩啦啦亂響的褪色窗櫺,將屋中映得一片昏暗,仿若這裡是陽光遺棄的地域。

  踏入屋中時,我有些不適應,本能地覺得他們一定弄錯了,蕭寶溶不可能住在這樣的地方;可正想退出時,我聞到黴腐的空氣中似乎有一抹極淡的杜蘅清香,遊絲般鑽入鼻際。

  接著,是極壓抑的沉悶咳嗽,一個人的頭部從灰濛濛的帳幔間探出,帶了顫音的嘔吐聲中,叫人驚懼的血腥味飛快地漫散開來。

  我沖了過去,撩開那人散落的黑髮,見著了那張雪白卻失了素日神韻的熟悉面容,如同在秋風蕭殺裡勉強綻著的雪色瓊花,眨眼間便要凋零成塵。他的唇邊,甚至還掛著一抹怵目驚心的殷紅,點點滴落於黯舊的中衣前襟。

  「三……三哥!」

  我幾乎喚不出來,只是慌亂地在小惜的幫助下將他扶著,躺到床上,匆忙地拭他唇邊的血漬。

  床上的被褥極粗糙,是我從沒見過的厚實粗布所制,晦暗的顏色,硬梆梆毫無鬆軟的棉花觸感,更別提什麼精繡或花紋了。

  小惜掩著嘴唇哭泣:「公主……公主,王爺怎能住這種地方?王爺怎能住這種地方?」

  我自己也在問,蕭寶溶怎麼可以住在這樣醃臢的地方?

  他這樣好潔的一個人,別說身上有傷病,便是沒病沒傷,從珠圍翠繞錦衣玉食中一下子給扔在這裡,就如九天瑤池的仙品芝蘭,給扔到了羊圈馬廄中,哪裡還活得下去?

  蕭寶溶似聽到了我們說話,迷蒙地轉著頭,輕輕地喚:「阿墨,阿墨……」

  我忙忍了悲聲,柔聲應他:「三哥,我在呢,我在這裡呢!」

  他慢慢睜開眼,黯淡的眸底,依舊是水晶的柔和透亮。

  他喘著氣,微微笑道:「真是你麼?剛以為又在做夢呢。」

  我笑道:「三哥沒做夢啊!我說了天天會來看你,自然天天來看你。」

  蕭寶溶也笑道:「嗯……想著時便來瞧瞧,平時麼……便不用來了。這裡的氣味不大好聞……」

  他說著,又皺緊眉峰咳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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