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倦尋芳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蕭寶溶不該經受這些!

  即便我受盡屈辱,我這才華橫溢比雪地青梅還要清雅幾分的哥哥,也不該經受這些。他的風韻氣度,尊榮標格,生來就該是受人景仰敬服的。

  他有著人人欽羨的出身和才學,是江南文人心中神邸般的榜樣,代表著甯折不彎的江南名士風骨,一旦背棄生他養他給他無上尊貴的齊朝,降了蕭彥這個武夫,便意味著南朝長久以來最引以為傲的信仰一夕崩潰,蕭寶溶多少年來樹立的清貴端雅形象轟然倒塌,從此名譽掃地,千夫所指。

  蕭彥微訝地盯著我,柔聲道:「阿墨,男人間的事,與你無干。你只管放心做你的文墨公主,本王擔保,你會和原來一樣富貴尊榮,無憂無慮。」

  富貴尊榮?無憂無慮?

  當後者早已失去時,前者於我,又有何意義?

  何況,他在擔保我會繼續擁有這一切時,分明在傳遞著清晰的言外之意:所有本該屬於惠王蕭寶溶的,將徹底失去。

  名譽,地位,甚至自由。

  那麼,蕭寶溶還剩下什麼?

  我伸手牽了蕭寶溶的袖子,高聲向蕭彥說道:「我不要富貴尊榮,我要和三哥在一起!」

  不顧兩人都向我皺眉凝望,我緊揪著蕭寶溶柔軟的薄緞衣料,強調地說道:「我要和三哥住一起!我和三哥一起到上陽宮去!」

  「胡鬧!攝政王已經說話了,不許違抗!」

  蕭寶溶低聲叱責我,那透亮得能照透人心的黑眸,有物即將融化。

  而我已克制不住地眼底有淚。

  淚光中,眼睛瞥到蕭寶溶擱在茶盞上的另一隻手。

  蒼白的手指,光潔的指甲,正撚著茶盞蓋子顫抖著。

  可他居然還能微笑,微笑著向蕭彥說道:「攝政王,阿墨累得厲害,不如讓她先回蕙風宮休息吧?」

  蕭彥凝望著我,笑道:「阿墨,本王又不會吃了你三哥,不必拿出這等生離死別的模樣吧?」

  他是不會吃了蕭寶溶,但我想像得出,他下麵要蕭寶溶做的事,和徹底毀滅蕭寶溶已經不遠。

  這樣的時刻,我怎能和蕭寶溶分開?

  那邊已有內侍在蕭彥的示意下走過來,陪笑道:「公主,請!」

  我死死拽住蕭寶溶,叫道:「我不去!」

  蕭寶溶猛地一翻手,已握了我的手腕,拉我了站起,急促道:「我送你到殿外罷!」

  他不容分說地抓緊我,將我一路領出殿,送到丹墀下。

  我忍耐不住,哭泣道:「三哥,你讓我陪著你吧,我不想一個人。我也不要你一個人。」

  這個繁華似錦的世界,聽著笑語喧嘩,卻早已拋棄了我,或許,也拋棄了蕭寶溶。

  我們只剩了彼此,難道還要分開?

  蕭寶溶攏住我的肩,忽然俯到我耳邊,在我耳邊低聲央求:「阿墨,給三哥留點尊嚴罷!」

  我一窒,不解地抬頭。

  蕭寶溶的唇角有硬生生逼出的笑容,卻蒼涼如雪,淒冷如冰,清晰地映出了眼底的痛楚難耐。

  我怔怔看著這張從小看慣的清俊面容,想著他往日的恬靜悠閒,淚珠不覺從頰邊蜿蜒滑落,卻遠不足以紓解磨挫在心口的沉悶鈍痛。

  蕭寶溶用他寬大的袖子為我拭著淚,依舊維持著那抹讓人更加悲傷的笑意,輕聲道:「阿墨,就當三哥……還是能護著你的那個三哥吧!」

  我明白過來了。

  他聰明靈慧,焉能不知下面自己面臨的難堪甚至悲慘處境?

  可他不想我看到他的狼狽,只想讓我記得那個永遠將我藏於懷中,或護於身後的三哥。

  他將在天下人前跌落他的尊嚴,但他不想自己最疼惜的妹妹看到自己被人踐踏羞辱。

  我慢慢放開了他的袖子,努力克制自己的淚水,也不讓他看到我的悲哀,一字一字說道:「三哥,即便你不能護我,依然是我獨一無二的三哥!」

  蕭寶溶又是一笑,眼角迅速有晶瑩滴落。不等我看清,他已側過臉去,向我揚袖道:「去吧!去吧!」

  我也只作沒看到他眼角的淚水,狠下心來,一扭頭,在內侍的緊緊跟隨下,往蕙風宮方向跑去。

  走到回廊盡頭,快要拐彎時,我又悄然回頭,再看一眼我的三哥。

  他正低了頭,凝視著剛剛被我揉皺了的袖口。

  而這一刻,他的整個人,也似給揉皺了一般,如陽光下即將碎了的冰雕。

  拐過彎時,我不可扼制地痛哭失聲。

  遠遠近近,落花淩亂,應是春意已盡。

  自從母親離宮,我再也不曾把蕙風宮當作自己的家。而我的所有噩夢,也是去年春天從蕙風宮開始。

  我厭惡這個地方,也厭惡這裡曾對我的苦痛袖手旁觀的所有宮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

  想來,如今連我討厭的那些吳後安排的宮人都該換掉不少了。

  蕙風宮前的富貴牡丹影壁,倒是依舊巍峨華麗,洋溢著虛假的繁榮昌盛;階前的海棠卻早落得盡了,和桂樹的森鬱匯作一處,惹人厭煩的一色灰青,和那些面色僵硬的宮女內侍同樣了無生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