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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四目默默相對時,彼此都有著難言的疲乏和糾結的愛恨湧動,連船艙中的空氣都時冷時熱,呼吸到肺腑間,也便一會兒如被火燎過,一會兒如被雪水冰過,忽上忽下地難受憋悶著。

  瞧他新換的衣衫上還是有滲出的血跡,我也不想再翻那些陳年恨事和他較真,只是嘆息道:「阿頊,你不用擔心,便是到了寧都,也不會委屈你。南方的飲食起居,不會比北方的魏宮差。」

  拓跋頊似忍俊不禁,嗤笑道:「蕭寶墨,你在青州行宮時,皇兄寵你寵得幾乎想把整座行宮賜給你了,你有感激過麼?」

  「他寵我?」我也忍不住想笑了,「阿頊,青樓裡的恩客包下紅牌時,自然也要讓人吃好穿好住好,看起來才賞心悅目,玩起來才心滿意足。」

  拓跋頊目光從我面龐掠過,眼底有異樣的流輝閃過,隨著輕哼帶出的一抹淡笑,似自嘲,又似譏嘲,「你心裡就這麼看待你自己?便是你瞧不起我皇兄,也不該這麼作踐你自己。」

  其實我真的很想和他好好說話,讓他振作起來,但他的話語還是怒火中燒。

  如果是在魏宮,我多半忍一忍就由他說著了,可現在我已經恢復自由,再也不想委屈克制自己,冷笑道:「我作踐自己,還是你們兄弟作踐我?所謂寵我,就是把我養得漂漂亮亮的,高興時強暴我,不高興時折磨我,用你們的喜怒無常把我逼成一個以色事人的卑賤女人!你自己說,這是把我當成青樓妓女,還是當成大齊公主?」

  拓跋頊臉龐上的悲哀之色更是明顯,他低啞道:「這就是你對你們帝妃關係的評判?」

  我心頭火起,站起身來,一腳便將他踹倒在席上,怒叫道:「我不是他的妃子!我根本不是魏人,魏帝見鬼的聖旨對我來說不比狗吠驢吼高明多少。我討厭拓跋軻,我也討厭你。沒遇到你之前,沒遇到拓跋軻之前,我都不曉得痛苦兩個字該怎麼寫!是你們弄髒了我!是你們讓我怎麼也洗不乾淨!是你們讓我怎麼也開心不起來!我恨你們!」

  我一邊叫駡著,一邊狠狠的踢著他的腰部和背部。

  記得他擁有著緊硬如鐵的肌肉和臂膀,應該不會畏懼我這麼點力氣的拳打腳踢。

  可大概因為他受了傷,透過鞋尖傳遞來的觸感,居然很柔軟,棉花一樣由我打著,並無半分力道。

  當我把最後幾個字罵出口來,尖厲的聲音已不自覺地咽啞下去,喉中的氣團冒出了騰騰的水汽,一頭便又要撲出眼眶。而腳下不由便軟了,再也無法向他使蠻力。

  心灰意懶地不想再試圖與他溝通,我轉過身,逼回那不該再流的淚,便向外走去。

  吸著鼻子正要跨出艙門時,只聽拓跋頊低聲道:「你錯了。皇兄沒把你當公主,也沒把你當妓女,只是把你當成了喜歡的女人,一心一意想留你在身邊,想你也能一心一意對待他。」

  這話像芒刺般刺耳刺心。

  我恨恨回過去瞪他時,他正半支起身望向我,深眸中那抹墨藍悲哀而無奈,閃著幽幽的瑩光,分明在譴責著我,卻夾雜著難以言喻的疼痛與憐惜。

  不想再去探究這人到底在想什麼,或許已經沒必要了。

  到現在還在幫他皇兄狡辯,說什麼他對我一心一意,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聽他口吻,難道一直以來還盼著我對拓跋軻一心一意不成?

  如果蕭寶溶沒來,我和他真的不得不在一起了,只要拓跋軻說一聲要我,他還會打算立時拱手相讓?

  那麼,我對他拓跋頊又算是什麼?

  他又認為我有幾顆心?

  可以碎上幾次?

  癡心錯付已久,到現在還不清醒,只見得我自己的愚蠢。

  當斷還是斷了吧,保得他平平安安衣食無缺,也就算還了他最後幾日對我的周全照料之情了。

  「阿墨!」蕭寶溶在外喚我。

  「來了!」我應了,冷漠僵硬地再掃了拓跋頊一眼,不理會他給紮痛般的眸光凝縮,將手遞給蕭寶溶,讓他挽了我緩緩離去。

  「怎麼這麼快就吵起來了?」蕭寶溶問我。

  「以後都不會再吵了。」我答道,「我終於記得了,他是魏帝的弟弟,魏國的臣民。我不想讓一條會咬死自己的毒蛇太靠近自己。」

  月色溶溶,江水沉寂。

  細碎的波光粼粼浮動,一層層的反射著月華的美好,大片的水面澄澈如冰雪,連肝膽都一時為之通透。

  可那再美好的風光,也只能遠遠觀望著。如果真的想相融於這片美好之中,除非是不要命了,白白將孤魂野魄交付給這海市蜃樓般的幻景中。

  夜間入睡時,我只覺得冷。

  仿佛那江水中的寒氣,透過木制的艙底,團團地將我籠住了一般。

  蕭寶溶和我睡的茵席甚是靠近,我便不聲不響地爬過去,和小時候一般,窩到了他的懷裡。

  「傻丫頭!」

  蕭寶溶在睡夢中呢喃一聲,微笑著將我攬過,薄綢的中衣袖子籠過我面頰,好聞之極的杜蘅芳香。

  他的手指常常很涼,但軀體還算暖和,至少比我的要暖和多了。

  我滿足地歎一口氣,側耳聽著他勻稱有力的心跳聲,舒適地陷入了沉睡。

  第二日下船乘車,直至傍晚到一處驛館住下,我再也沒向拓跋頊的方向看過一眼。蕭寶溶也沒再提起他,只是不時皺眉沉思,看來心事重重。

  我忐忑問道:「三哥,你是不是……為我回寧都後,不得不面對蕭彥擔心?」

  蕭寶溶搖了搖頭,「這倒還不急,你剛回來,總要休息一段時間。何況蕭彥叫人假扮山賊私自劫你,才會害你會淪入魏人之手,以他的性情,倒還不至太過淩迫。只是……」

  我一聽蕭彥暫時不會逼我,已是松了口氣,追問著蕭寶溶:「那還有什麼要擔心的?」

  蕭寶溶清明透亮的瞳仁中,慢慢跳動出細微的鋒芒。

  他輕描淡寫道:「太安靜了,安靜得連我安排江南接應的兵馬都不見了。」

  他說得平淡,聽到我耳中卻是驚心動魄,失聲道:「寧都,出事了?」

  以蕭寶溶如今的地位,安排下去的人手誰敢不經心?

  我這溫文爾雅的兄長,一旦掌握朝政,清淺微笑中的雷霆手段同樣令對手膽戰心驚。

  孤身犯險離開這麼久,朝中局勢多半更是動盪不安。我甚至已經預備好回去後要好好幫助蕭寶溶,一起應對可能的變故。

  難道……已經來不及了?

  蕭寶溶顯然也是頭疼,修長的手指優雅地撐著額角,低低道:「出沒出事,淩晨前應該有消息了罷。」

  我緊張道:「會是大皇兄在搗鬼,還是……蕭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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