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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新傷疊舊傷,總是疼得很。

  我克制了自己去幫他包紮止血的衝動,慢慢地說道:「第一次落到你的好皇兄手中時,我什麼都不懂,怕得要命,只知道記著我三哥的話,藏了自己的真性情,處處示人以弱,等他來救我。我是父皇母后以及哥哥們捧在掌心裡長大的,想都沒想過會過上那種日子。可就是那樣,我也沒想自己死,只想別人死。我總希望我活著回到三哥身邊,然後……將欺負我的人碎屍萬段。後來,除了我最想殺的拓跋軻,辜負背叛我的人,全都得到了報應。」

  「第二次被捉到拓跋軻手裡時,我一樣沒想死。我甚至打算向拓跋軻強顏歡笑,把他哄得歡歡喜喜的,我逃走的機會便會大些。直到發現,你是他的弟弟。你甚至和我最仇恨的男人聯起手來,一起欺負我,把我踐踏到污泥裡,逼得我生不生,死不死,人不人,鬼不鬼。我是你們擒來的獵物,把我慢慢折磨死,大概是你們的樂趣吧?可我偏不死,該死的是你們,為什麼我要一心求死?」

  我笑著,望著他緊閉的眼,卻顫動著的睫,「我一直想你們死,特別是你,阿頊。只要想到我們在相山的誓言,我恨你比恨你的禽獸哥哥還要厲害!你所做的事,根本不像是一個男人做的!你想死就死吧!你死後,我會用一張豬皮裹了你送還給北魏,並告訴拓跋軻,你不如我,落到敵人手裡,你連活下去都不敢;而大魏皇帝也不如南齊惠王,惠王救得了妹妹,魏帝卻救不了弟弟。你們兄弟倆,不過是一對無用豬玀,白白一身好武藝,能耐只能用在欺負女人上!」

  看著他起伏的胸膛,我冷冷一笑,曳著裙裾走出去,高聲吩咐:「來人,去宰一頭豬,剝下豬皮備著,明早好給魏帝的弟弟裝裹屍首!」

  下人應諾時,帳篷內也傳來一聲鐐銬撞擊的脆響,應是裡面那男子狠狠一拳擊在了地面。

  除了在他哥哥跟前,他一向很是驕傲,我倒要看看,他怎能忍受死後還讓自己和自己的國家兄長蒙羞!

  第二日登車起程時,拓跋頊也正被押著上了另一輛車。

  手足被鎖,他走路的姿態有些狼狽,但身形保持著挺拔,散亂的栗色長髮下,容顏蒼白淡漠,並不往我們這邊看上一眼。

  悄悄傳來韋開問時,昨晚我走之後,拓跋頊果然自己動手將那備著的羹湯吃得光光的。

  我笑著遣走韋開,轉身在蕭寶溶肩上蹭著眼睛。

  蕭寶溶心疼道:「想哭就哭,還怕三哥笑話你?這樣憋著才傷人呢!……還有額上的傷,小心別再蹭破了。」

  溫柔的指肚,小心的觸摸著我在涵元殿用苦肉計欺騙拓跋軻時自己撞的額。其實已經開始結疤了,並不疼痛,但給他輕輕撫摸時,我更想掉淚了。

  在魏宮,我傷得再深再重,都不會有人安慰一聲。

  即便是那個據說想和我做一世夫妻的拓跋頊,也只在我差點給毒死時心軟過,平時為了討好他的皇兄,對我不是視若無睹,就是火上澆油,生怕我傷不了,也來刺我幾刀。

  「我才不哭呢!」我哽咽著笑道,「現在麼,我只是太想笑而已!看來恨一個人,比喜歡一個人更能支持人活下去呢!」

  蕭寶溶沉吟了好一會兒,撫著我面龐柔聲勸慰:「論起這人的容貌才識麼,其實也配得過你了。如果你真喜歡得緊了,待他性子給磨掉些,三哥再來設法,看能不能成全了你們吧!」

  蕭寶溶有時比我還天真。

  且不說我和蕭彥還有個莫名其妙的口頭婚約在身,就說拓跋頊這樣的性情,又和南齊蕭氏有殺父之仇,哪會是肯輕易屈服的人?何況我也不要強求來的姻緣。

  傍晚到了江畔,早有四五條船備好,送我們和數十名近衛前往江南。拓跋頊並非普通囚犯,因此被押了和我們乘了同一條船。

  我雖是一萬遍地提醒自己,不用去理會他,不用去細想我和他根本不該發生的過去、現在和將來,可吃了晚飯,到底忍不住,抬腳便往拓跋頊住的後艙行去。

  小小的艙中,四名守衛坐在地上值守著。

  拓跋頊倚在弦窗旁坐著,正用左手端著酒杯,慢慢地喝著酒;他面前的小案上,放著幾樣菜肴,和我與蕭寶溶剛才吃的一模一樣,卻沒有動過一筷。

  弓著腰站在艙門口,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時,身後傳來蕭寶溶溫和話語:「阿墨,你要走動怎麼不拿個燈籠叫人陪著?這江水夜間風浪不小,摔下去不是玩的。」

  我不好退出去,只得走入艙中,蕭寶溶也隨之走了進來,手中尚提了只燈籠,笑意微微。

  拓跋頊眸光沉寂,淡淡掃了我們一眼,繼續發揮他視若無睹的獨特本領,繼續喝著酒,一口,接著一口。

  蕭寶溶微笑道:「殿下,你的傷勢未痊,不宜飲酒,更不可多飲酒。」

  拓跋頊瞧都不瞧他一眼,將手中的酒水飲盡了,又取了酒壺,自行倒酒,仿佛根本不曾聽到蕭寶溶的話。

  他對我視若無睹我還可忍受,但這樣無視蕭寶溶,頓時讓我惱起來,一把搶過酒壺,「當」地扔到一邊,叫道:「我三哥和你說話呢!」

  拓跋頊冷冷看著我,顧自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便靠在壁上把玩著空空的酒杯,不再說話。

  蕭寶溶拍了拍我的頭,柔聲道:「這脾氣改一改罷,女兒家還是溫柔些的好。」

  他雖這樣說著,眼底的溫柔和寵溺卻滿滿地漾著,連燭光都似明亮柔和了許多。

  我撅了撅嘴,「這天底下,大約沒人有三哥這麼好的脾氣了吧?」

  蕭寶溶無奈搖頭,恬淡地又掃了一眼拓跋頊,輕聲道:「你們好好談談吧,我在外面等著。」

  他向守衛略一示意,守衛立刻便上前,將拓跋頊的手足鐐銬又加了一道,牢牢地纏住,讓他再也無法分毫,方才隨了蕭寶溶離去,只留了我和拓跋頊兩人在艙內。

  燭火搖曳,行駛中的船也在水面上搖曳,他那幾乎沒有一絲血色的蒼白面容,便在搖曳中有點模糊,只有低低垂下的眼睫格外黑濃,在頰邊投了極深的陰影。間或幾聲咳嗽,依舊和前晚一樣的冷沉壓抑。

  我猶豫著坐到他對面的茵席上,小心問道:「怎麼會咳?有傷著肺腑麼?」

  他的眉峰微微一蹙,像聽到什麼笑話似的別過臉,彎了彎唇角,極清寂地冷冷一笑。

  正不解時,只聽他低低道:「沒傷肺腑,傷了另一處而已?」

  「哪裡?」

  「你說呢?」

  他抬起了頭,靜靜地瞧我,秀致美好的面容如精心琢就的臘像,卻遇了火般地在無聲地消融著,悲傷著,疼痛著。

  和他一樣緊靠著船艙的板壁,我心裡悶悶地疼痛,禁不住用手按住那疼痛的部位。

  而拓跋頊被緊緊絞纏著的雙手,一樣護在胸前,無意識般輕輕按壓著。

  他沒傷肺腑,只是傷了心而已。

  沒錯,他是北魏皇子,他是拓跋軻的皇太弟,他萬金之軀,金尊玉貴。

  可難道只許他傷別人心,就不許別人也傷他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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