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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千瓣萬瓣,桃花如雨,總隨流水去。

  一對綠頭鴨,被岸上的動靜驚起,咕咕地叫聲,鵝黃的腳掌撥動,遊了幾尺,張開翅膀撲楞楞飛去了,金綠的羽毛在幽暗的軀體上閃著淺淺的明光。

  不耀眼,卻在並攜而飛時,自然地散著溫暖和諧的幸福輝芒。

  這些野物,大約也比我活得開心吧?

  至少,它們有彼此相依相愛,未來,還有一堆同樣可愛的小鴨跟在它們後面快樂的劃著水。

  而我,我有什麼?

  我有拓跋軻無休無止的踐踏,我有拓跋頊無情無義的背叛,我有夜夜事敵卻無說訴諸口的屈辱。

  再沒有一點天明醒來的期望,再不能無憂無慮放縱地笑。我以為是我的根的南齊,再也無人盼我回去;即便回去,也不得不嫁給足以做我父親的蕭彥,背負不該屬於我的屈辱輪回。

  母親果然是聰明的。出家了,她是最乾淨,也是最清靜的。

  而我,當真已經乾淨不了,清靜不了了麼?

  陽光還算熾烈,強烈的光線蕩於潺潺流動的溪水,卻沒能將溪水照亮。

  溪水依舊寒冷地倒映著兩岸的新竹,如水晶般幽幽靜靜地清亮著,卻怎麼也掩不住寂寞悲涼,像誰水晶般漆黑透亮的明眸,飽含愁意,默默望我。

  江南於我,已無可留戀。這落花流水的景色,其實很像江南了。

  而蕭寶溶,他竟也永遠留在了青州。

  再嗅一嗅杜蘅,我將它藏入懷中,站起身,拂過蘆葦,繡著金合歡的翠青宮鞋踩入水中。

  冷冷的水迅速漫過了鞋面,我哆嗦了一下,苦笑著想,這裡的水,比江南的三月春水涼多了。

  去年這時候,我在簡陵被鱷魚拖入水中時,也沒覺得那水有這麼冷。而且,後來抱住我的那個懷抱,很堅實,很寬闊,隔了溪水和兩人單薄的春衫,我都能感覺他軀體裡散發的熱量,讓我刹那間信賴了這個少年的正直和擔當,並迅速沉淪,背負起不切實際的白頭偕老的夢想。

  「阿墨!阿墨……」

  神思恍惚間,我又聽到了他在這樣喚著。

  居然還敢做這樣的夢!我喜歡的只是那個純淨的阿頊,哪裡是那個無情的魏國儲君拓跋頊?我還不死心麼?

  自嘲地瞥一瞥嘴,望一眼沒到胸膛的溪水,正映著我悲傷而不甘的面容。

  舉目無親,舉目皆敵。

  我到底沒那樣的勇氣為蕭寶溶報仇,只盼他黃泉路上尚未走遠,還能等等我,與我一路相隨。

  淹在水中的身體正虛飄不穩,我狠一狠心,一頭紮入水中。

  依稀又聽見拓跋頊在喊:「阿墨……」

  死前也要再想他麼?

  我慘澹地笑,淚水早被流水淹住,大口嗆入溪水時,我想到了當日端木歡顏蔔出的判詞。

  浮槎相逢恨,幽泉沒疏影。

  正迷蒙間,忽然一道大力自旁邊推來,迅速將我一托。

  我尚未及明白是怎麼回事,頭部已露出水面,接著腰部一緊,被人迅速扣住,劃動幾下,便踩著淤泥,迅速走到岸邊。

  嗆咳著抬頭時,正見到拓跋頊焦急凝視我的面容,一雙眼睛,許是剛被溪水清洗過,居然又如水晶般燦亮著,泊著霧氣般的墨藍。

  「你……你瘋了!」他的嗓音沙啞,若憋著低低的哽咽。眼睛眨動時,濃睫處掛下了大滴的水珠。

  一定只是水珠而已。

  能為我落淚的,只有夢裡的阿頊,絕不會是滿心霸業的拓跋頊。

  狠狠地甩開他依舊緊執我的手,我扶住老桃,咳出了滿眼的淚。

  或許,也只是水珠而已。

  身後是沉重的喘息,然後是那個曾讓我魂牽夢繞了許多日子的少年口音:「為什麼想不開?」

  今日之我,早不是那個可以掌握他生死的驕橫公主,可我還不願意給人輕視,特別是不願給眼前這個人輕視。

  壓抑住嗆了太多生水的胸口悶疼,我冷淡道:「我不過想學著游泳而已,不想讓皇太弟誤會了,真是過意不去!」

  「你……」他仿佛氣急,羞惱地瞪我。

  我眼睛霎也不霎地回瞪著他,目光中不加掩飾的恨毒,尖銳得像一把刀,灼燒到通紅的刀,只恨不能生生將他的心臟挖出來喂狗,再將他的軀體狠狠剁成肉醬。

  他的下半截話,居然給我的目光逼得沒能說出來,反而別過臉,狠狠在一畔的翠竹一擊,叫道:「你能不能別用這種目光看我?」

  活,活不好,死,也死不了!你想我用什麼樣的目光看你!

  我輕笑,靠住老桃樹,望著被他打得亂顫的翠竹,啞著嗓子道:「對不起,冒犯殿下了!可寶墨自幼就沒教養,實在不知該用怎樣的目光看人,殿下教教我,好不好?」

  他似站不住,扶著翠竹,半弓著腰,好一會兒,才低低道:「阿墨,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可許多事,並非你我所能掌控。我們別無選擇。」

  「那是因為,你已做了選擇。」

  我一笑,憋緊的恨意遂尖銳得如金屬磨擦而過,很是難聽。

  拓跋頊抬起眼,望向我胸前部位,眸光異常黯淡。

  我的衣衫本就單薄,給溪水一泡,我不低頭,亦可想見胸前的春光難掩。我最想珍惜的東西已經無可挽回,又哪裡會在乎被這人看了不該看的去?

  他向前一步,伸手探入我胸前襟中。

  我微微一眯眼,嘲諷地看這位皇太弟如何對待他救上來的庶嫂。

  只覺胸前一松,拓跋頊的手很快又收了回去。

  低頭時,才發現他只是從我懷中取去了那一大把整株的杜蘅草。

  他默默望著杜蘅,低聲道:「我便知道你是因為他。可我沒有殺他。」

  心跳驀地止住,又驀地砰砰亂跳,我猛地沖上前,問道:「你……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你沒聽懂麼?」拓跋頊煩躁地叫起來,忽然一把將我拉到懷中,緊緊擁住,顫聲道,「我沒殺蕭寶溶,死的只是他的一個替身。我……我知道那只是個替身,可我不敢再追。皇兄完全可以派別的大將圍堵蕭寶溶,偏偏要我去,為的就是讓我親手殺了蕭寶溶,讓你從此切齒恨我。可我不想你恨我,我寧可背叛皇兄,也不要你用這種目光看我。阿墨,我受不了!」

  他的身體顫抖著,忽然如孩子般嗚咽起來,俯身吻住我的唇,瘋了般迅速絞了過來。

  我呆住了,一時笨拙得沒法消化他的話語,只覺兩人唇瓣都冰冰涼涼,再熱烈的輾壓吸吮都帶不來半分熱度。直到他舌尖不肯放鬆般滑入齒舌,才有了著落般放緩了速度。

  彼此的舌尖,也是一般的冰冷;但彼此的口腔,卻是一般的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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