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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他不發話,我當然不敢站起身,復原點力氣後,依舊跪坐在地上,低低抽泣著。脖子上的鮮血流了一會兒,便自行止住了,看來刺得並不深。

  僵持了足足有半個時辰,眼見拓跋軻快喝完了第三壺酒,我正擔心他會不會喝醉,發酒瘋就此將我殺了,或想出什麼惡毒招數來折磨我時,外面傳來管密的回稟:「陛下,老奴回來覆命!」

  拓跋軻將銀盃一頓,沉聲道:「進來!」

  管密弓著身步入,到我身側跪下,眼睛餘光迅速瞥了我一眼,說不出是驚怒還是擔憂。但聽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回陛下,瓊芳閣已細細翻檢過,並無可疑之物。墨妃娘娘妝臺上的部分胭脂中,檢出了紅花、麝香、當歸等物,但據侍女說,娘娘很少用胭脂;尋常所用熏香中,也含有麝香、郁金等容易導至不孕的香料,不過還是以安定心神的安息香、丁香為主。」

  拓跋軻眼睛微眯,「瓊芳閣地方不小吧?這麼一會兒,你有細細查找麼?」

  管密急急道:「陛下,老奴是帶了三名太醫,眼看著十餘名細心的內侍打開箱籠一一細搜的,不會再有其他東西。——雖是找著了些治病治傷的藥材和藥膏,太醫們也確認,那些都是墨妃病倒時,由太醫們配好呈上的,不會有訛誤。瓊芳閣地方是大了點,但墨妃來了沒多久,又不喜歡理會屋裡的瑣事,都由屋裡的侍女們佈置收拾。目前閣中所有的家什用具都是老奴經手安排分配過去的模樣,再就是多了許多陛下賞下的東西,並沒有別的。」

  我這才知道,拓跋軻疑心我,一邊將我召來跪著,一邊已在搜查瓊芳閣,多半是在找我和初晴暗中與城外蕭寶溶有聯繫的證據了。

  他猶豫著沒有動手,大約就是在等管密搜查的結果吧?

  拓跋軻默默聽著管密的話,神色稍霽,晃了一晃銀壺中的餘瀝,沉吟道:「那麼……衣衫呢?蕭初晴的衣衫都留在了房中,難道是光了身子逃走不成?」

  輕輕的「叭嗒」聲,卻是管密額上的汗珠往下滴落。他窺伺著拓跋軻的神色,支吾道:「應該……穿著娘娘平時在宮中游獵的短襖離去了。打開娘娘常用的衣箱,老奴看到娘娘有一套這樣的衣褲放在最上面,想著娘娘已經好多天沒玩彈弓了,就留了個心眼,讓侍女清點了娘娘的短襖,果然發現少了一套黛藍色的。」

  「少了一套?那另一套放在最上面的,必定也是深色的了,對不對,墨妃?」

  最後一句話,問的卻是我,冷淡的目光中,有刀鋒的淩銳森冷。

  「我不知道那衣服……我從不管那些事。」我別無選擇,只能強辯,「如果大齊真有人要救我們走,也該先救我才對。初晴對大齊來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郡主,哪會為了救她,而讓我面臨魏人的猜疑?」

  「大齊,魏人。」拓跋軻將銀盃中的酒一飲而盡,淡淡道,「成為朕的妃子這麼久,你還是只認可,大齊才是你的根,朕和朕這宮裡的上下人等,都只是生份的魏人,對不對?」

  大齊,魏人,都不過是我心中習慣的稱呼,脫口說出時,並未覺得有甚不妥,給拓跋軻特特地挑出一說,果然像是我真實心境的不經意流露,一時竟答不上來。

  拓跋軻立起身,靴底磕在地面的聲音,一下接著一下,緩慢而有力。

  他低著眼眸望我,語調同樣緩慢有力:「蕭初晴是個可有可無的郡主,而你並不是可有可無的公主,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你有一個把你當成眼珠子一樣寶貝著的惠王蕭寶溶,是不是?」

  他蹲下身,抬起我的下頷,逼視著我,冷冷道:「你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有兩件事,朕現在就清楚明白地告訴你。第一件,蕭寶溶已經來到了青州。朕欽佩他救護親妹的勇氣,但不得不嘲笑他感情用事的愚蠢。第二件,朕不會放過南朝這位重高權重的王爺。如果朕不趁此機會除掉他,朕就和他一樣蠢。如今,九弟正親率數千將領圍堵蕭寶溶。寶墨,你認為,憑藉蕭寶溶暗中帶入青州的數百騎,能和我們拓跋氏麾下的數千勇士為敵麼?」

  我的喉嚨給搡住了般乾燥疼痛,失了力的手足如西風下的枯枝般顫抖著。

  拓跋頊……拓跋頊竟在追殺蕭寶溶!

  蕭寶溶雖是聰明機警,可到底不會武功,又一心牽念著我,哪是那個無情無意偏有著一身絕高武藝的拓跋頊的對手?

  拓跋軻似很滿意我的驚惶,終於直起身來,沒再喝酒,自己取了案上的茶盞,提壺倒著茶,懶懶吩咐道:「來人,將墨妃送回瓊芳閣。傳曼妃前來侍寢。」

  算是以這種方式來羞辱我麼?

  可惜,我沒把它當作羞辱,甚至遠離這個人,正是我這些日子以來的夢想。

  我只是萬萬放不下蕭寶溶,再不敢想像他落入魏人手中,會淪到怎樣不堪的境地。

  心裡憋屈得緊了,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卻在跨出內殿時又回過了頭,哽咽著向拓跋軻道:「陛下知道為什麼寶墨只認大齊是我的根麼?因為只有大齊,還有個三哥是真心實意對我好。而魏……拓跋頊遺棄我,陛下猜忌我,都不曾給我半點真心,要打就打,要殺就殺,我怎敢把這裡當成根?」

  大約也有好多年不曾有人敢這樣和拓跋軻說話了,他執緊茶盞,狠狠地盯我,眼底冒著森怖的亮光,如地底深處幽幽吞吐的火焰,陰冷的深藍,卻有著熾熱的溫度,一旦湧出,頃刻間能將人焚為飛灰。

  以他的精明,我料他早就猜出我並無十分誠心歸附於他,越性捅破這層窗紙,連他自己的心思一併挑明,甚至吸著鼻子,克制著自己的淚水,傷心而又萬分不甘地沖他叫道:「若這天底下唯一真心對我好的人被陛下殺害,寶墨就是萬分不願,也必與陛下為敵!」

  「與朕為敵!」拓跋軻憤怒冷笑,「蕭寶墨,你有這資格麼?」

  「有!」我尖厲地高喝,卻已泣不成聲,「我……我會在心裡咒駡你,日日夜夜……咒駡你……便是你把我殺了,我變成了鬼,還是要咒你……咒你早死……」

  那邊管密早聽得駭呆了,慌忙連拉帶扯將我拽出了重華殿,低斥道:「我看你是現在就想死!」

  內殿,又是一聲瓷盞被狠狠摔碎的裂響。

  管密滿頭是汗,立時叫了內侍送我回瓊芳閣,自己又奔入殿中查看去了。

  回到瓊芳閣,正見滿屋子的侍女一臉惶惶,正將散落一地的衣衫玩物往箱籠中收拾。

  輕羅等見我回來,如獲至寶般將我扶入臥房,忙忙為我打水洗臉,又讓我躺下,找傷藥敷我脖子上的傷。

  和拓跋軻應對交鋒這麼久,我也倦乏了,臥在衾被間休息了好一會兒,抬頭見輕羅等雖是一臉焦急,卻不敢細問,遂笑了一笑,道:「我沒事……便是我有事,也不會連累著你們,放心吧!」

  連翹坐在床邊,握了我的手,歎道:「娘娘,我們都知道娘娘身份尷尬,細論起來,我們下人本不好多說什麼。但娘娘啊,既已服侍了皇上,皇上又這般寵護著娘娘,娘娘還是一心一意的好啊!」

  我便知必是她們經手清點的衣衫。也只她們和我情誼不淺,處處為我打算,所以我的所有衣飾用品的數量,才會一一牢記在心。

  她們忠於我,但她們首先忠於北魏;管密有心護我,但他更想護皇帝。

  所以她們還是告訴管密,我的衣衫少了一套;管密還是告訴拓跋軻,我似乎預備了出逃時穿的衣裳。

  當初從蕭寶溶那裡為她們求下了性命,再不知是對是錯。說不準什麼時候,她們對北魏的誓死效忠,會成為射下我的致命毒箭。

  又或許,各有各的立場,並沒有對錯之分。

  換一撥兒服侍我的人來,難保不在其他細節上被抓住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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