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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如原夫人那般溫言細語,才叫溫良;如原夫人那般殺仇敵於無形的,才叫聰慧。卻不知以前的阿原小姐,怎會被這兩個女人欺負了去?

  阿原瞥向景辭借住的臥房,正疑惑之際,蕭瀟已抱著劍正色步出,走到近處,才粲然一笑,向屋中一指,「端侯說屋外炎熱,請原大小姐進去喝盞茶去去暑氣。」

  阿原眼皮跳了跳,「端侯?」

  ***

  屋子裡收拾得很整潔,臥塌桌椅俱是松木原色,看著簡樸雅致。

  除了原木的清香,藥香,屋內還有淡淡的茶香縈纏,陣陣沁人肺腑,與外面的酷暑難當相比,竟似兩個世界。

  景辭正端正坐於一個小茶爐前,用竹片把攪動茶釜沸騰的茶水,不輕不慢地撒入茶粉。他的面色端凝專注,映在嫋嫋升起的水氣裡,蒼白卻溫和,反不似從前疏冷。

  看釜中茶水再次沸騰,他倒入了先前舀出的一瓢水,壓一壓火頭,等茶水再次沸騰,飄起一層細密的浮沫,他便提起了茶釜,往旁邊的一排青瓷茶盞裡倒茶。

  極有技巧地倒茶,將浮沫繪作不同圖案。

  阿原知道這叫分茶,一種將茶水注入茶碗,並讓茶沫形成山水雲霧或花鳥蟲魚等物象的獨特技藝。

  但她從前並未見人有如此高超的分茶技藝。

  原夫人門第頗高,想來也該懂得,只是她的夫婿和情人都是武將出身,大約沒那麼好的閒情逸致看她烹茶分茶,於是原夫人素日喝的,一般也就是茶房裡下人預備的茶,並不見得格外高妙。

  阿原立於一旁,瞧著他手底的動作,瞧著那浮沫均勻飄出的形狀,忽然覺得這情形很熟悉,很熟悉。

  她甚至清楚地曉得,他的手腕在下一刻會極輕盈極巧妙地頓上一頓,指尖帶動細細的水注遊動,茶面便會浮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若是往旁稍稍挪一星半點,就是一枝斜欹而出的竹枝,還巍巍綴著數片靈動的竹葉……

  阿原腦中又開始陣陣地昏黑,恍惚便聽到有人在耳邊輕歎道:「眠晚,你還能更笨些嗎?」

  仿佛有少女委屈的嘟囔聲,又仿佛有年輕男子含著寵溺笑意的鄙夷輕斥。

  少女的嬌憨和男子的愛憐,就像是從沸水裡飄上的浮沫,滿得快要溢出……

  阿原深深地吸氣,再吸氣,終於將那仿若隔世的人影和聲音盡數摒除,靜靜地垂頭看著景辭分茶。

  梅,竹,菊,秀逸輕靈的圖案已躍然於茶水表面,襯著古拙的青瓷茶盞,竟比筆墨所畫的畫兒更多出幾分幽新雋妙。

  三盞分畢,景辭忽將茶釜遞給阿原,「你要不要試試,能不能繪出一幅蘭花?」

  他的微笑近在咫尺,溫軟好看得出奇,阿原一時失神,手中已接過了茶釜,才定在那裡,惘然問道,「蘭花?」

  景辭眸黑如深潭,清淺笑容如水面溫柔漾動的漣漪,低沉的聲音便有種出奇的魅惑,「蘭花。很簡單的紋路,是梅蘭竹菊中最好繪的。」

  耳邊便似有往日的聲音與景辭的聲音重合,「眠晚,再試試。很簡單的紋路,是梅蘭竹菊中最好繪的。」

  阿原很想拒絕,卻似有人扶著她的手,細緻地在茶水間描摹風物。

  蘭花,她能繪得出來嗎?

  她的手微微地抖,但很快以素日握劍的穩定持住。她看向青瓷茶盞,臂腕和五指輕勻巧勁,然後緩緩傾下,高斟低點。

  湯紋漸漸繪成,一株素蘭宛然出現,居然清麗蘊藉,韻致楚楚。

  阿原甚至記得,在某處稍作變化,便能勾勒出一兩朵蘭花,使整麵湯紋佈局更加合理,更加精緻纖秀,不輸于筆墨丹青。

  她慢慢放下茶釜,對著自己繪出的蘭花,一時怔住。

  景辭卻已微微一笑,拈過她新繪出的蘭花茶湯,出神賞了片刻,仿佛歎了口氣,便端到自己跟前輕啜。

  蕭瀟已走向前來,隨手遞給她一盞茶,說道:「喝吧!湯紋再好看,也是用來喝的。」

  他說著,已顧自取過一盞,飲了一口,細品半晌,很是愉快地嘖了嘖嘴,「好香的茶!香!」

  茶盞中,景辭精心繪就的梅花湯紋已然淩亂變形;蕭瀟再喝上兩口,便完全看不出形狀了。

  而景辭呷了兩口的茶,蘭花湯紋幾乎沒什麼變化,依然精緻如畫。

  他沒有再看阿原,只是專注地盯著手中的茶,眉眼間說不出是悵然,還是滿足。

  阿原回到原府後很久,腦中都是景辭邊嘆息邊緩緩喝茶的模樣。

  她喝了他繪的茶,他喝了她繪的茶,似乎沒什麼不對,又似乎哪裡都不對。

  ***

  慕北湮猶在惱恨左言希的無情無義,卻向阿原道:「左言希再沒良心,也不至於為個女人把自己和朋友一起給葬送了。他應該會和景辭他們好好商議此事。」

  左言希雖與薑探牽扯不清,到底不可能無視景辭、慕北湮的處境,雖被慕北湮冷言冷語嘲諷得不輕,但應該也會仔細將他告知之事一一聽入耳中,不會袖手放任郢王胡來。

  阿原隨口應著慕北湮的話,接過小鹿遞來的西瓜,下意識地咬著了幾口,忽見慕北湮、小壞齊齊瞅她,忙咽下嘴裡的一口瓜,問道:「怎麼了?」

  小鹿指著她啃了一半的瓜,吃吃道:「那麼多的西瓜籽兒,你……你怎麼全吞了?」

  阿原懵了,摸了摸自自己脖嗓,強笑道:「還……還好,籽兒小,沒什麼感覺。西瓜籽兒清肺潤腸,和中止渴,其實是好東西,好東西!」

  慕北湮盯著她道:「清肺潤腸,和中止渴?明明是整個兒吞進去,整個兒拉出來,能潤腸止渴?」

  「……」

  阿原看看瓜,終於沒法吃了,隨手甩到窗邊給小壞解暑。

  慕北湮也不吃瓜了,坐到阿原身邊敲著凳子問道:「我出來時,你正在景辭屋裡喝茶是吧?這是……解開心結了?」

  阿原莫名地心虛了下,忙笑道:「扯什麼呢?那樣的大熱天,進屋喝杯茶而已!」

  §第四卷 蟠龍劫 第07章

  慕北湮道:「景辭就是個白癡!這麼個大熱天,請你吃荔枝吃西瓜都好,喝剛烹的茶豈不是更熱得滿頭汗?當然,他本來就很蠢,不然也不會便宜我!」

  他笑得很得意,順便在她臉上捏了一把,「我看我那個兄長越看越想打人,但看你越看越舒暢,簡直比大夏天吃西瓜還舒暢!阿原,我現在看你,怎麼比你妹妹還可愛些?」

  阿原一掌拍開他的爪子,說道:「可惜,我比你心愛的那位兇悍多了,沒半分你們想要的溫柔賢慧!」

  慕北湮道:「可惜她不只是我心愛的,而且是很多人心愛的……最要緊的是她最心愛的從來不是我,也不是謝岩。」

  阿原不欲繼續這個話題,站起身來說道:「你見了左言希,我是不是也該見見長樂了?咳,這案子,她自然要拉謝岩一起查的。」

  她想了想,自去書房修書。

  慕北湮看著她背影,喃喃道:「我好像忘了說了,我最心愛的也不是清離了……咱把心愛的那位都換一換可好?」

  他拉開阿原妝匣,取過放在最底層的婚書。

  「慕家公子北湮,與原家小姐阿原結朱陳之好合,締秦晉之姻緣,白頭偕老,五世其昌……」

  他一字字又仔細看過,眉梢眼角便都是春日裡桃李盛放的冶豔。

  想起日後他會和這丫頭結作夫妻,一世糾纏,他竟情不自禁地湧上滿懷歡愉。

  他現在無比慶倖他半路截來的這門親事,——哪怕最初只是為了免她陷於尷尬的未來,才一時仗義替她解圍。

  見小鹿在旁愣愣地盯著他有些怪異的舉止神情,他問道:「你家姑爺和你家小姐很般配,對不對?」

  小鹿立時將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般配,般配!太般配了!」

  慕北湮滿意之極,頓將左言希帶來的不快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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