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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三


  他渾身都虛冷著,甚至能覺出死亡即將把自己帶走的僵硬,於是那指掌間無私贈予的溫度便如此的珍貴無疇。

  他終於再捨不得抽開,吐字卻愈發地清冷遙遠:「還有,花解語是我的人。江北之亂,皇上中的毒,就是我讓她下的;提醒叛軍皇上中毒的,也是我的人。我想害皇上出事,讓吳國大亂。九龍玉牌是我撿到,然後輾轉交給沈南霜。我想害你們夫妻不睦,好讓吳蜀不和。你看,你看…」

  樓小眠笑得咳嗽,咳出的血掛在唇邊,成為那張蒼白面龐上唯一的色彩,「你看,這就是你的樓大哥…壞到腳底流膿的樓大哥。你…你聽過說書沒?那些奸角…那些不得好死的奸角,就是我這樣的…走到今天,一切…一切都是我罪有應得,咎由自取…你哭什麼哭!」

  木槿再也忍不住,忽然張臂將他抱住,痛哭出聲:「樓大哥,你夠了,你夠了…」

  有這樣的奸角,連一句不得已都不肯為自己辯解嗎?

  有這樣的奸角,一而再、再而三捨命護她,直至真的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嗎?

  有這樣的奸角,臨死還拼命往自己頭上潑污水,惟恐她會怨恨夫婿,惟恐她會記住他,惟恐她會為他傷心?

  木槿抱著他瘦幹了的軀體,努力用自己身體去溫暖她,用她未曾復原的嗓子哭叫道:「你要當奸角,我求你繼續當下去好不好?我已經叫人前往京城找顧無曲要大歸元丹,我會把他剩下的全要回來還給你。樓大哥,你繼續當奸角,當個千年不死的禍害好不好?」

  樓小眠張了張唇,看向鄭倉。鄭倉含淚搖頭,看向離弦。

  離弦低下了頭。

  蕭以靖讓他隨在木槿身邊,原讓他防範樓小眠。

  可他看到的樓小眠,讓出了救命的大歸元丹,並用自己的死,奮力托起木槿和她的兒女的生。

  不論樓小眠是不是狄人,是不是吳蜀兩國的仇人,于木槿而言,他都該是她的恩人。

  木槿也不會糊裡糊塗地活,她終究會去尋找樓小眠。若得知他竟在不遠處悄無聲息地死去,木槿必會憾悔終身。

  離弦這樣想著,便順著自己的心意把他知道的都說了。

  都說了,木槿都知道了…

  樓小眠闔一闔眼,慢慢張開臂膀,用他最後的力氣,將木槿攬於懷裡,緊緊地抱住。

  「木槿…別哭。月子裡哭壞了身子,叫我…」

  他呻吟般輕輕地說,眉心又鎖了鎖。

  那個嬰兒時期全心信賴他的小今,如今這個滿臉是淚仰望他的木槿,在歲月交錯的迷幻光影裡仿若已合二為一。

  「木槿…小今…」

  他再不能照顧她了。

  他不得不像十八年前那樣,中途將她拋棄,從此天涯相隔。

  這一次,更遠了吧?

  陰陽相隔?

  他越來越冷,連哆嗦都似不會了。

  他朦朧地說道:「小今,你別哭,我彈琴給你聽好不好?」

  木槿哭道:「好…好…」

  樓小眠便似聽到小今在笑。

  三個月大的小今咧著嘴,露出濕濕軟軟的粉紅色小舌頭,舞著手足咯吱咯吱笑出了聲。

  七歲的男童哭著向她保證:「小今,你等在這邊等我,我…一定會想法回來帶你走!」

  小今咯吱咯吱地笑著,開心地發出咿咿呀呀唱歌般的嬌軟童聲,仿佛在答應他。

  蒼白的手指搭上僅餘的那根琴弦,顫抖撥弦。

  歡悅的節奏,如春日來臨時誰輕鬆無憂的笑聲,在夜空裡輕輕一跳。

  「小今,我要去那個一抬頭便看到駿馬奔跑的地方了!」

  「對不起,我不能帶你走了…」

  他仿佛說了,又仿佛沒有,身體卻從木槿懷中滑落,伏倒於獨幽之上。

  「嗡」的一聲,最後一根琴弦斷了。

  木槿撕心裂肺地叫喊道:「樓大哥——」

  遙遙一輪皎皎明月漸漸在墨藍的天空清瑩起來,宛若這天地無聲無息滾落的一滴淚珠。

  從花解語帶來樓小眠的消息,木槿來到江北,她的生活便如秋千般跌盪。

  不斷有人離開,有人死去。

  從花解語,到她跟隨多年的近衛,到許從悅,到慕容琅,再到樓小眠禾。

  她幾度以為會輪到自己,但她終究還是掙扎下來,還添了兩個小生命。

  從穩婆手中接過繈褓,她對她的孩兒們說:「小晴,小朗,看好了,就是這個樓叔叔守護了你們娘親,又守護你們來到了這個世間。樓叔叔英靈不遠,一定會繼續守護我們。」

  她看著鄭倉點燃柴堆,看著騰騰而起的火焰漸將那張熟悉的面龐吞噬,淚水泉湧而出。她道:「小晴,小朗,我們一起送樓叔叔走。願他在另一個世界,也能天天晴朗,再無憂慮和煩惱。」

  還有諸多疑惑,但她已經不知道問誰了。

  鄭倉已經崩潰了。

  他抱著琴弦盡斷的獨幽,蹣跚地繞著火堆,努力看著他的公子怎樣被火堆一點點燒作灰燼,喃喃道:「公子,公子,別為難自己了,倉叔帶你回家,帶你回家……」

  「一抬頭便看到駿馬的地方,是吧?倉叔帶你去找,去找……你離開了十八年,我離開了二十多年了……」

  「書雁,書雁,對不起,我還是沒能照顧好他啊!他到底不是我們的孩子,從小兒主意大啊!我寧願他笨些,或者狠些,就不會吃那麼多的苦了……」

  「可聰明又怎樣?又怎樣?到頭來他什麼也沒有得到,什麼也沒有……除了這張琴,這張破琴……」

  他似一夕間老了十歲,也不管那煙氣何等燎人,拖著沉重的步伐繞了火堆不知疲倦地一圈圈蹣跚地行著,行著……

  木槿不知道書雁是誰,卻也已明白樓小眠等於是鄭倉從小養育成人,那感情絕不是尋常主僕那麼簡單。她眼前看到的,分明是個痛失愛子、生不如死的老人。

  不知第幾回走到木槿跟前,鄭倉頓住身,渾濁蒼老的眼睛看向她,「你知道嗎?公子對你真的很好,很好。」

  木槿將孩子交給穩婆,握住鄭倉粗糙黝黑的手腕,答道:「倉叔,我知道。」

  鄭倉道:「你便是要他的心,只怕他也挖出來給你了!你可知道他為什麼偏偏捨不得把獨幽給你?」

  木槿怔了怔,便記起自己的確好幾次流露垂涎獨幽之意,為此許思顏挖空心思替她找琴,最後終於找到了比獨幽更勝一籌的龍吟九天。

  而鄭倉已道:「獨幽,獨幽,一世幽獨啊!據說得此琴者,都不得善終啊!」

  「那……樓大哥為什麼還留著?」

  「因為他家裡已經什麼都沒了,什麼都沒了,除了這個琴……這琴原來是他姑姑的。他姑姑可能是這歷屆主人中死得最慘的吧?」

  木槿尚記得樓小眠敘過的往事,「樓大哥似乎說過,他的姑姑被剜心而死。」

  鄭倉被毀容的臉扭曲得詭異,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哭,「是公子的親娘被人剜心後風乾了……他的姑姑啊,他的姑姑把她三個月大的女兒和他一起交給書雁,讓書雁帶他們逃,自己拼死相護啊,結果被人挖眼刮舌,換來野狗羞辱折磨,兩天后赤著身子死去,從頭到腳沒有一塊好肉……咦,錯了,手和腳早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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