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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二


  她信任樓小眠,樓小眠也從不曾辜負她的信任,二人多次同曆患難,用生死之交來形容再不為過。

  於是鄭倉身上所有的疑點,只是他的疑點。

  可自從前日與樓小眠相見,她的情形便一直很糟糕,根本沒機會追究查問此事。

  但此刻出現在她眼前的鄭倉,已與她記憶裡那個威猛凶獰的高手判若兩人。

  他蓬著一頭亂髮,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晃走進來,然後雙腿一屈,直直地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著響頭。

  木槿詫異道:「倉叔,你做什麼?」

  鄭倉不說話,只是磕得越發用力,額頭很快磕得紅腫一片,滲出殷紅的血來。

  木槿還待再追問,忽看到青樺在門口捏緊藥瓶惶恐的神情,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樓大哥……怎麼了?」

  ***

  木槿剛剛產子,鬼門關上走了幾個來回,好容易保住條小命,身體遠未復原。

  她的腿腳有些發軟,踩在沙石上如同踩在雲端般飄浮著,偏生走得極快。

  青樺、離弦跟在她身後,臉色都不好看,「娘娘,慢著些,留心身子!」

  這片荒漠往南尚能看到吳國的山川樹木,城廓村莊,往北則越來越空曠荒涼,一路多是一叢叢耐旱的灌木。

  木槿根本沒看到什麼罌子粟花。

  沿路唯一的花,是一種叫梭梭的沙漠矮樹所開。梭梭的枝葉翠綠細長,開的是白瓣紅蕊的花兒,極小,一朵一朵,溫柔地點綴著這片黃沙漫漫的空曠天地,絕不可能被誤認為罌子粟。

  耳邊隱隱傳來獨幽琴弦繃斷的聲響,以及零零落落的琴音,於是,她的腳愈發地軟了,卻一路向北,幾乎奔跑起來。

  獨幽,獨幽,一世幽獨……

  她以前從未因琴名這樣想過,這一刻卻因那琴音裡的孤單絕望和萬念俱灰驀地鑽出這樣的念頭。

  以樓小眠的身體狀況,實在不適合擁有這樣一張琴,更不適合彈奏那樣哀傷的曲調。

  她摔了好幾次,又飛快地爬起來,顧不得撣衣衫上的灰塵,推開試圖沖上前說話的青樺,驚恐地往傳來琴音的方向奔跑著,奔跑著……

  天色由蔚藍漸漸轉作幽藍,黃沙卻猶有白日的炎熱在向上蒸騰。

  木槿的衣衫濡濕得貼在身上,滿頭滿臉的汗水和沙塵,但終於看到了那片沙坡。

  一株蒼老的胡楊樹遮住夕陽最後一抹餘輝,周圍愈發暗沉。

  遒勁深鬱的樹影靜默地挺立於坡上,孤單單,冷清清,拒人千里。

  仿佛滿腹愁懷的旅人,正寂寞地遙望著家鄉的方向,卻固執地不肯讓人瞧出半點彷徨和悲傷。

  琴音傳自樹下,那裡恍惚有一道單薄得快要消融於昏暗中的剪影。

  「嘎!」

  又一根琴弦繃斷了,嘔啞得讓木槿只覺心弦都快被繃斷了。

  以她和樓小眠那等琴技,根本不可能無緣無故撥斷琴弦。

  好在,她終於奔到了胡楊樹下,見到了那道剪影。

  樓小眠素衣翩飄,靠著樹杆席坐於地,有一聲沒一聲地咳著。袂袍隨風飄動之際,他似乎也快要隨風而逝。

  此刻,他專注地把玩著膝上的獨幽,撫著淩亂散落的斷弦,竟然沒有發現眼前已多出一人。

  獨幽的宮、商、角、羽、少宮、少商六弦皆斷,只餘了第四弦徵弦還在禾。

  徵弦屬火,對應的正是夏天,熱烈且充滿生機的夏天。

  那蒼白顫抖的手指挑向最後一弦,正要彈奏時,木槿向前一步,已跌坐在他跟前,輕輕喚道:「樓大哥!」

  樓小眠驀地一顫,秋水般的黑眸凝注於她,然後掃向她身後趕來的鄭倉。

  鄭倉沙啞著嗓子道:「公子,我應過你……所以,我什麼也沒說!真的什麼也沒說。」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磕破了頭,讓木槿自己去猜疑,自己去追問。

  他沒法就這麼看著,看著樓小眠如此孤寂地死去,連他心愛的小今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樓小眠便低低一歎,「若要見我,說一聲即可。都說產婦月子裡不能吹風,你這剛剛生產,可真是……到底……到底想讓人操心到幾時?」

  他的聲音愈來愈低,再也阻攔不住嗓音裡後繼無力的虛弱。他自己也已覺出,便苦澀地笑了笑,無奈般低下頭,輕撫著他的獨幽琴。

  木槿伸手,探向他臂腕。

  樓小眠掙扎,要將手臂抽出,不悅地看向她。

  她一向尊重他,甚至逾越了對父兄或夫婿的那種尊重。若他不悅,她從不敢強迫。

  但這一回木槿出手,按住他肩胸將他壓得靠在樹幹上,捉住了他的臂腕放在琴身上,偏生就是強迫他接受她的診脈。

  樓小眠掙了幾次,卻已虛弱得完全掙脫不開,哪怕面對的是剛剛生產同樣虛弱著的女子。

  「木……木槿!」

  他低低地喘氣,看著她滿臉的汗,滿眼的淚,以及搭在脈門漸漸顫抖的手,笑了一笑。

  他道:「木槿,其實……你一直都看錯了!你的樓大哥,根本不是好人。」

  木槿抬眼看他,仿佛在聽,又仿佛沒在聽,淚水卻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

  本來搭脈的手已然移開,卻顫抖地握緊他,仿佛這樣就能緊緊抓住他,抓住他那已走向油盡燈枯的脆弱生命。

  她的左手依然按在他胸前,感覺他緩慢得隨時會頓下的心跳。

  樓小眠努力地喘著氣,好讓自己說得流暢些,「我受過狄人的恩惠,其實一直在為北狄做事。叛國通敵的不是鄭倉,是我。從江北之亂,到醉霞湖之變,我一直都有推波助瀾。我從來不是想幫皇上,我只是在幫北狄。我替他對付慕容家,其實只是盼他和慕容家內鬥,北狄才好坐收漁翁之利。離間吳、蜀,讓慶南陌和蕭以靖先後在江北中伏,也是我事先安排。」

  他很想惡毒地笑幾聲,但眼底不知怎地便浮上了淚,「木槿,你明明聰明得很,為何從不疑心我?可坑苦了皇上,明明人證物證俱在,怕招惹你生氣,都不敢明著處置我,輾轉送我到朔方城,還盼我能回心轉意,利用在狄人中的影響力對狄軍反戈一擊……你,你可別誤會了皇上……」

  木槿低頭,淚水落在樓小眠的手上。

  樓小眠指尖冰冷,覺出那熱淚,便顫了一顫。

  木槿的手指便輕輕地摩挲他的指腹。

  同樣擁著有不凡的音樂天賦,但他遠比木槿熱愛琴藝,獨幽幾乎從不離手。

  木槿鼓琴退敵,手指磨得血肉淋漓;而他指尖早已結了厚厚的繭,為木槿奏了快一夜的琴,繭子被磨得粗糙不平,一雙手卻依然修長白皙。

  卻不知,拖著這樣破敗不堪的身體,那漫漫長夜,他究竟是怎樣堅持下來的……

  ***

  樓小眠想抽回被木槿握著的手,但木槿又固執地將他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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