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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天高雲白,碧草茵茵,一頂頂雪白的帳篷旁有剛健的男女縱馬馳騁的身影,牛羊如珍珠般滾動於草甸間……

  卻消失於蒼茫的夜色和如血的火光間……

  如潭深眸幽幽暗暗,樓小眠的筆法慢慢落到一處山川,柔軟的狼毫緩慢而有力地遊動。

  「從哪裡跌倒,便從哪裡爬起。我的命,都未必還是我的;若連骨頭都沒了,還有什麼是我自己的?」

  落下的是三個字:「譙明山」。

  明明出自文弱書生之手,卻濃墨飽蘸,勾勒處如刀如鋒,異常剛銳。

  雖是看著樓小眠長大,可聽他漫聲說出這話,鄭倉還是心頭一凜。

  好一會兒,他才繼續道:「好在公子謹慎,這麼多年咱們剩餘族人多在北漠與中原交界處居住。便是居峌王有意控制金氏族人,有閔衛居中照應,他也沒那麼容易辦到。何況咱們這邊,還有個居峌王找了十六七年的人。」

  樓小眠秀挺的眉峰輕輕一蹙,筆尖移到一處,遊魚般靈動飄過,已寫下「丹柘原」三字。

  墨漬閃亮,卻是筆風柔和,秀逸可人。

  這方稱得斯人如玉,字如其人。

  鄭倉道:「當年居峌王迫于吳蜀聯兵威勢,被迫休棄金妃,但從未忘懷過和金妃的夫妻情誼。小公主出世時,更曾秘密去金家看望。他下旨誅殺金氏滿門,卻有密旨帶回金妃和小公主,只是這道密旨聽在鹿家人耳中,反成了金妃和小公主的催命符……公子,你可還記得十年前你輾轉聯繫上居峌王,他聽聞小公主只是被遺棄,可能還在人世時,連著多少天,寫了多少信函,派了多少心腹過來詢問?若非身份特殊,只怕已經親身過來問公子當年情形了!」

  樓小眠沒有立刻答話,只在丹柘原的那個位置,流暢細緻地繪著一朵花兒。

  鄭倉覷著他的神色,遲疑半晌,終於說道:「居峌王雖有三子,彼此爭權奪勢,並不得寵;若能找回他心心念念記掛著的公主,有公主幫忙,何愁居峌王猜忌公子?且公主認祖歸宗,于吳蜀聯姻亦是釜底抽薪之事。依屬下看,此事公子應該儘快和小公主挑明此事才好。好在她向來信任公子,公子該告訴她,北狄與吳蜀都是世仇,她不能和吳帝再有牽扯,更不能為許思顏生兒育女!」

  花兒已繪成,不過尋常墨色,卻筆意瀟灑,嫵媚從容,似誰綻顏而笑,月牙兒般的眼睛彎得亮晶晶,生動了圓圓面龐,異常的嬌妍可愛……

  樓小眠靜靜凝睇,然後淡然而笑,「倉叔,人都道你憨厚,有勇無謀,終身不過一剛猛護衛而已。可誰又知你心細如發,事事謹慎,極有算計?若非受我連累,如今……倉叔也該成就自己的一番事業了吧?」

  鄭倉垂頭,低低道:「書雁既將公子託付給屬下,屬下自當善始善終,盡心盡力!何況公子才識勝屬下十倍,屬下也願終身隨侍,助公子達成心願!」

  墨漬已幹,樓小眠看著眼前山水縱橫,慢慢撫向北方的那片草原,「若有朝一日,我能站在這個地方,洗刷金氏冤屈,重振金氏威名,我會帶小今回去。」

  「那如今……」

  「如今?如今居峌王膝下三個兒子如狼似虎,送個得寵的公主回去,孤立無援受那虎狼環伺?又或者,叫小今再度裝憨賣傻,韜光養晦?在吳國裝了三年,再到北狄裝一輩子?莉」

  「可是公子,她到底是狄人……」

  「狄人……」樓小眠唇角輕揚,絕美的弧度若微風拂過雪梨花瓣,清逸出塵卻堪堪便要零落,「你錯了,她原來是蜀國公主,如今是大吳皇后,與北狄有什麼相干?除了你,我,誰能證實她是狄人?」

  「公子這是不打算說出公主身世?」

  「若有把握讓她過得比現在快活,我會帶她離開;若完全沒有把握,何苦毀了她目前的富貴安樂?皇上看似輕浮放浪,實則專情重義,如今心思只放在她一人身上,想來……她如今也是極幸福的,我豈能毀了她早已擁有的這一切?」

  樓小眠這樣說著,嗓子卻一點點低沉下去,清寂如潭的眸子漸漸蒼涼如雪。

  鄭倉不覺焦慮,「可現在她已懷有身孕!如今她與許思顏的感情已經很好,若再產下皇兒,兩人更將如膠似膝,公子如何帶得走她,她又如何肯走?何況,讓她為許思顏生兒育女!公子,你是不是忘了,她……她本該是公子的女人,她本該與公子同甘共苦!」

  「夠了!」

  樓小眠驀地打斷他,手中毛筆重重拍下,濃黑狼毫跌於山川城池間,漫過幾團狼藉污漬。

  鄭倉噤聲。

  而樓小眠盯著那墨漬,卻慢慢地柔和了眉眼間的銳氣。

  他淡淡笑著,拈過那張被汙了的輿形圖,走向旁邊的炭盆。

  「我與小今從未有過婚約。她只是我的妹妹,妹妹罷了。」

  輿形圖被丟入炭盆,被炙熱的紅蘿炭一烤,柔軟地向上鼓了鼓,點出一星焦黑,迅速從鼓起處蔓延開來,然後倏地一跳,騰騰火焰燎起,吞向那無限山河,無限風光。

  這素衣的男子看著親手畫的木槿在燦爛的火焰裡燃燒,眸光卻是無限溫柔。

  他緩緩道:「她從未欠我,我也不能累她。我只需她與我同甘,不需她與我共苦。若有一日我敗了,死了,便當她……十七年前便已葬身丹柘原,化成了花肥,開作了一朵朵美麗的木槿花。」

  ——我只需她與我同甘,不需她與我共苦——

  冬日已至,木槿花已然開敗,連葉子都一片片枯黃跌落。

  木槿給束縛在宮裡本來很不自在,但後來很快忘了這點不自在了。

  除了嗜睡、挑食,沒幾日又添了嘔吐、頭暈等妊娠反應。

  素日裡舞刀弄槍意氣風發的蕭女俠吐得暈頭轉向,經了霜的茄子般蔫蔫地趴在床上起不來,連出臥房透透氣都沒精神,自然不會再記掛其他事了。

  許思顏恐她在宮中悶壞,特地尋了些秋冬開花的名貴花卉移於瑤光殿來供她賞玩,又命人四處搜羅,覓了紅狐、雪貂、仙鶴、彩鴨等珍禽異獸給她解悶。飲食上自然有明姑姑等打理,再加上許思顏亦在小心防範,能送到木槿跟前的食物差不多都由兩名以上太醫把關,憑誰天大本領,也無法在她飲食醫藥裡動手腳。

  如是不上兩個月,便有幾名言官聯名進言,卻是勸新皇該稟承先帝遺訓,事事以節儉為本,不可玩物喪志,一則有沉溺美色之譏,二則恐于皇后令名不利……

  卻是認為那些名貴花卉珍禽異獸助長了宮中奢靡之風。

  許思顏明知必是慕容氏一黨之人,眼見著無機可乘,故意尋事生非,遂毫不客氣地駁了回去。

  「尋常百姓家亦知憐惜懷胎不易的妻子,為她多買幾斤肉,多殺兩隻雞補身子;如今皇后辛苦養胎,朕身為天下之主,不過賜些花草鳥獸,卻能引來這許多話!不知是這些花草鳥獸重要,還是大吳江山後繼有人重要?又或者,你們居心叵測,不欲朕誕育皇兒,故意地想生出事端令皇后動氣,令龍嗣不安?」

  這帽子扣下來,驚得言官連連叩首,「臣等不敢,不敢!」

  許思顏冷笑道:「聯名請奏都呈上來了,還道不敢?瞧來你們心裡,只盤算著自己的前程,何曾將皇家子嗣放在心上眼裡?」

  當即下旨罰聯名幾位言官三個月俸祿,各降一級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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