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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慕容琅也罷,沈南霜也罷,畢竟是小事,若能換得慕容氏一時安心,別在木槿孕期生出事端,做些退讓又何妨?

  慕容雪看著這個自己從嗷嗷待哺的男嬰一手帶大的年輕帝王踏出門檻。

  雨過天晴色的家常素袍裹著高挑頎長的身形,是如此地親近卻又如此的疏遠。

  就如,與她做了二十餘年夫妻的嘉文帝許知言……

  心頭似有燃燒著的蠟油串串滴落,宛如萬蟻噬心,說不出的鑽痛難受,憤恨不甘。

  胸間不知堆積了多少年的憤鬱之氣再也吐不出來,她終究忍耐不住,狠狠一拳捶在椅靠上。

  沈南霜忙道:「太后娘娘,仔細手疼!」

  慕容雪抬眸,先令身畔從人退下,方才盯向沈南霜,低低喝問:「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依依的熏香和胭脂被人動手腳的?」

  沈南霜從不知一向端慈的太后居然會有這樣狠戾怨恨的眼神。

  可她不想再在紀府當她受備鄙薄的所謂千金小姐,許思顏又不肯顧念舊情,想重新出人頭地,便不得不抱緊眼前之人,尋求一切可以贏得她信任的機會。

  她的腿陣陣發軟,卻不得不答道:「奴婢是在進入太子府的第二年秋天發現的,但他們最初動手腳,應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麼,你認為,這是先帝的主意,還是許思顏的主意?」

  慕容雪的嗓音壓得極沉,尋常時溫柔悅耳的聲線此刻聽來竟冷森森的令人毛髮聳然。

  沈南霜被那氣勢壓得幾乎喘不過氣,卻下意識地依然想維護自己一心依靠的那男子,忙道:「奴婢不知。只是……皇上娶良娣時年紀尚小,何況向來與良娣處得和睦,應該不懂得用這些手段才是。」

  慕容雪冷笑,「開始不懂,後來再不懂才是奇事!你昨日不是說過,便是太子阻止你另送脂粉,由得她們用原來的胭脂和熏香?」

  沈南霜不敢答話。

  慕容雪的手已不由地顫抖,狠狠地壓住前胸。

  仿佛如此便可止了那胸腔裡怒濤般翻湧的恨和痛。

  不只為那一手養大的年輕帝王,更為那個已經永遠逝去的素衣翩然沉靜雍容的清淡身影。

  相處二十餘年,始終那樣不遠不近,在她可以觸碰卻無法擁抱的地方。

  原來早已那般疏離防範……

  不對,是從頭至尾就那般疏離防範,甚至待她比待她的侄女更加狠辣無情……

  令她意外小產,終身不育,不得不辛苦掬養他和夏歡顏的孩子,並用娘家的勢力助他們的孩子穩坐儲君之位,直至今日君臨天下……

  其實她早已猜到呵,只是癡癡地抱了一線幻想,以為付出這一切終究能有所回報!

  可他終究追隨心愛的女子而去,如一道從她跟前倏忽閃過的流星。

  她付出一生,得到的到底是什麼?

  就這滿宮繁華,一生孤寂?

  滿心疼意蔓延,寸寸撕扯,竟比活生生被人捏碎更覺煎熬苦楚。

  慕容雪吸著氣,努力地緩解心口難耐的疼痛,卻慢慢仰起脖頸,看著金碧輝煌卻空曠落寞的殿宇,終於有勇氣痛斥那個自己愛了多少年的男子,一字一字地說道:「許知言是主謀,許思顏是從犯!從依依入門的那一天起,他們就沒打算讓她懷上皇家的血脈!他們只打算讓木槿誕育皇子,他們只打算讓那女人鍾愛的女兒成為大吳皇后!」

  否則,怎麼理解太子先前的女人一無所出,而蕭木槿卻能在一年間兩次懷上身孕?

  慕她目眥欲裂,淚水盈了滿眶,卻又生生地逼了回去。那雙曾經美豔動人的眸,便泛起血一般鮮豔的紅。

  「慕容氏滿門,為他們父子打江山,為他們父子守江山,最終只成全他們對那個女人的愛意,只成全了我們姑侄二人成為天下人的笑柄嗎?」

  她猛地站起,狠狠掀翻了旁邊的黑檀矮榻。

  「噹啷」一聲,仙鶴香爐跌落地上,爐灰四散。

  原來傳遞悠悠芳香的仙鶴脖頸,竟已從中折斷,立時身首異處。

  香氣濃得妖異的空曠大殿裡,只聞得女子近乎癲狂的沙啞笑聲。

  「哈哈,哈哈,我生不了孩子,依依生不了孩子,我們不過是他們父子的一場笑話,笑話!」

  ***

  樓家別院。

  樓小眠素衣如水,眉目淺淡,正執筆在手,勾畫著一幅輿形圖。

  城池綿延,江山如畫,盡在筆間快意遊走。

  胸有丘壑,方能筆落千山,氣吞萬里。

  鄭倉稟道:「鹿家敗落,已成定局。只是居峌王自親手殺了鹿夫人後,性情越來越多疑暴躁,行事狠辣得很,和剛繼位時的軟弱簡直判若兩人啊!」

  樓小眠薄唇微微一勾,很淡很淡的笑,卻如一朵雪地裡初初綻開的白梅,清冷而涼薄。

  他低低道:「親口下旨抄殺岳家滿門,眼睜睜看著最愛的女人流盡鮮血慘死跟前,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沒機會再看上一眼……若這還不能讓他變,他還是不是男人?」

  筆走龍蛇,飛快勾至北方,狼毫忽然輕徐,帶了幾分柔和,慢慢地勾畫其間的山川河流,荒漠草原。

  鄭倉道:「竺大人來的密函,再三提醒公子注意族人安全。前有金相強勢,後有鹿相狠霸,居峌王對竺大人、都大人都有些猜忌,對公子和咱們的閔衛更是……如今公子更在大吳高居相位,又有大吳帝后寵信,便是回了北狄,也未必能有此榮寵。王似乎想讓金氏余部返回當年封地,便於就近控制。」

  樓小眠筆尖頓了頓,「他擔心我違背了金氏世代傳承的誓言,調轉刀柄對付他?」

  鄭倉歎道:「居峌王一直對當年誅殺金氏滿門之事耿耿於懷,對公子亦是又憐惜又顧忌。若公子未受大吳重用,拖著病體返回北狄,只怕反倒得他信任,好過如今身在異國,明知君王猜忌,對手構陷,連當面反駁辯解的機會也沒有,眼睜睜地受人中傷算計……」

  從陳州、寧州,到高涼、上雍,再到北疆,閔河。

  輿形圖輪廓已然清晰,千山萬水只在尺紙之中,抬手便可從吳都直奔北狄。

  北狄,他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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