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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是個女子的聲音。

  沙啞地壓於喉嗓間,拖著哭泣的尾音。

  孟緋期深吸了一口氣,原來吸入肺腑間的刺鼻氣息已然消逝無蹤,卻有不該屬於秋季的濕黴味兒傳入鼻際。

  火摺子的星星紅芒在黑暗中幽幽一閃,慢慢亮了上來,映住眼前女子的容顏。

  五官精緻,容貌俊秀,只是過於濃重的脂粉讓她的面容看起來有幾分蒼老。

  明明雙十年華,韶光正豔的時候,倒似曆了多少年的滄桑,連唇邊努力上揚的弧度都蘊了局促和苦澀。

  孟緋期皺眉,「沈南霜?怎會是你?」

  沈南霜勉強笑了笑,「是我。偶爾出來,看到你遇險,自然不能不理。」

  她向四周一張望,已將牆上一盞佈滿灰塵的小小油燈點燃,淒冷的光芒便在舞動的灰塵裡幽幽地暈開。

  卻是一間極破舊的老屋,屋頂傾欹了半邊,堪堪便要塌下;高高的窗扇用茅草塞了,屋內淩亂堆著爛桌破椅和乾柴瓦罐等雜物,佈滿蛛絲塵網。潮濕的地面有若干碩大的蟑螂蜈蚣倡狂爬過,渾然不懼突然闖入的兩個生人。

  沈南霜道:「我先為你包紮下傷處,待會兒還得把燈熄了。說不準他們很快會搜到這裡。」

  孟緋期冷淡道:「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何必大驚小怪?」

  一燈如豆,照他更勝女子的絕美容顏,說不出的孤僻乖戾,偏又有種近乎絕望的落寞令人心酸悲憫。

  沈南霜也不答話,替他脫下沾血的外袍。

  孟緋期倔強地站了片刻,到底坐到外袍之上,由著沈南霜解開他衣帶,一一檢視傷處。

  褪去一身如火紅衣,他的中衣亦是雪白的,立時能看出傷得果然不深,甚至連包紮都不必,敷上傷藥即可。

  除了傷處,他衣底的皮膚亦是光潔耀目,螢火般的燈光下,居然看得沈南霜瞬不開目,忙別過臉定了定神,才能繼續上藥。

  只是她的面龐已在不覺間飛上紅霞,仿佛連耳根子都燒了起來。

  孟緋期盯著屋頂忙忙碌碌補著破網的一隻蜘蛛,卻始終靜默。

  似乎根本沒覺出傷處的疼痛,更沒注意到沈南霜的異樣。

  良久,沈南霜終於收拾敷完藥,手指兀自有些發顫。她低了頭不敢去看孟緋期那張絕美的面容,僵著脖頸笑道:「傷得都不深。看來,皇后倒還念著些蜀國舊情。」

  「舊情?」

  孟緋期喉間禁不住「咕」地一聲笑,尖銳得直刺骨髓。

  §風滿袖,天涯芳草暗香塵

  若論實力,一個離弦便能與他旗鼓相當,青樺、周少鋒等人能貼身侍奉木槿、許思顏等人,身手也相去不遠。若真有心存殺機,他根本不可能逃出生天。

  到底還是顧忌著他的身份。

  不論是蕭以靖或蕭木槿,還是他,都不願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的蕭家身份。

  他們要的是活捉他,和蕭以靖挑他手筋一般,挑斷他的腳筋,讓他備受折辱,把他調教成被蕭家遺棄的兒子該有的落魄孤淒模樣……

  他從小便有著見不得光的身份,平生最盼望的,就是光明正大地站於人前,接受他人景仰敬畏的目光,——與他的身份相匹配的景仰和敬畏,而不是惡意的窺探和打壓。

  從來缺少什麼,便喜歡炫耀什麼。一身紅衣如火,處處紮人眼目,多少欲語還休……

  孟緋期冷冷地笑,垂頭盯著腕間那兩道醜陋的疤痕,神色愈發乖戾。

  沈南霜有些心驚膽戰,忙笑道:「想來緋期公子福大命大,便是皇后不念舊情,也可安然無恙。那個相救公子的人,似乎身手相當高明。」

  孟緋期沉吟,「我並不認識他,但他的確救過我幾次了。聽他所言,應與我長輩有些淵源。」

  他禁不住又看向自己雙腕。

  雖然醜陋,到底不曾留下太大後遺症。若非那人醫術高明,救治及時,焉能保住他這身驚世駭俗、劍氣吞虹的好本領?

  可傷他的是父親那邊的人,能與他有淵源的,豈不是母親那邊的?

  母親家世貧苦微賤,才會操起那令子孫世代抬不起頭的皮肉生涯,認識很多她這輩子本該無緣相識的朝中貴人和江湖異人……

  他一直沒敢問那人和母親是怎樣的淵源,甚至根本不願細想。

  便如此刻,他再不肯向下思索,甩開心頭的煩惡,冷冷睨向沈南霜。

  「你好像對這地兒很熟悉?以前來過這裡?婺」

  沈南霜抬眼看著滿目瘡痍的屋子,慢慢地笑了起來,「不是來過,而是住過。」

  「哦!」

  「我母親是個妓女,人人瞧不起的妓女。她不想我繼續被人瞧不起,便把我送來了尼庵。就是……這座庵堂。」

  不知因為怨還是憤,沈南霜身子在發抖,唇色也發白,「可惜,這裡的師太受著我母親用身體換來的香火銀,依然瞧不起她,瞧不起我。待我母親去世,再無親人向她們進貢香火銀,我便成了人人都可以踩踏到汙淖裡的小賤人,連燒火的老尼姑都能動輒對我拳腳相加……稍有違抗,便痛打一頓,丟在這間廢屋裡,拖著一身的傷挨上好幾天的餓!」

  孟緋期這才認真地打量起這個曾與自己有過一夕之歡的女子,當日太子府出了名的賢良人。

  華服豔飾,豐容俏面,早將曾經的落拓一掃而空,——而珠光寶氣的浮華之下,掩藏著多少自卑和苦楚?

  他問:「是紀叔明,還是太子救你出了火坑?」

  「是紀叔明……」沈南霜眸光閃了閃,往年在太子府如魚得水備受敬重的生涯又浮上腦海,「不過,是太子……是當今聖上,徹底帶我離開了這個所謂的佛門淨地!」

  那曾經絢爛的回憶,對比今日之落拓,愈發讓她委屈難言,眼圈便漸漸地泛了紅。

  孟緋期覺出她的不甘留戀之意,不覺微哂,「便是如今沒法跟在許思顏身邊,好歹你還是紀府小姐,怎會出現在這裡?今日不是你那好妹妹的大喜之日麼?」

  沈南霜垂下頭,不敢看他冷銳嘲諷的眼睛,幹幹答道:「我是追隨皇上而來。」

  孟緋期冷笑,「你已不是他侍衛,隨他來做什麼?既隨他來,便該相助他對付我才對,怎的反救我?」

  沈南霜便再禁不住,大顆的熱淚直直滾落下來。

  她哽咽道:「他已有他的皇后,哪需我幫什麼忙?只怕反嫌我礙手礙腳!」

  孟緋期不屑,「自然嫌你礙手礙腳。也不瞧瞧自己身份,許思顏能看得上你嗎?他要的就是蕭木槿那種從小當作未來皇后培養,能襄助他君臨天下、穩固江山之人。至於你,你能幫他做什麼?端茶倒水?鋪床疊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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