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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臨出門再瞥一眼木槿,卻見她低垂著濃黑的眼睫,臉色慘白得可怕,此時兀自坐在地上,似掙扎要立起身來,卻掙扎幾回沒能立起。

  她的披風垂落塵埃間,掩住了她嬌小的身子。下擺栩栩如生的木槿花沾了灰,泛出幽沉的晦暗之色,連穿花的蝴蝶都像折了翼,再無力展翅飛起。

  許思顏腳下頓了頓,幾乎想返身先將她扶起;但旋即想到木槿步步淩逼的驕傲,又覺不該再妥協縱容。

  何況他剛那一腳雖重,卻看准了絕不會傷到她要害,再加上木槿武藝高強,又豈會在乎這點子小傷?

  眼見明姑姑等都奔入屋內察看,他冷著臉再不回首,與他們擦肩而過,急急去追似乎已萌死志的沈南霜。

  奔出院門時,又聽得明姑姑和秋水等在驚呼。

  莫非剛那一腳真的傷到了她?

  他腳下一頓,卻已打定主意,等安撫了沈南霜,再回去跟她好好談談,無論如何不許她這般驕縱下去。

  有兩名隨之而來的親衛幫他攔著,出了那院子不遠,沈南霜便被截住了。

  沈南霜滿頭灰塵,衣衫破碎,哽咽得已經說不出話來。

  許思顏嘆息,溫言勸道:"南霜,我知你受了委屈。太子妃這回著實過份,回頭我必好好說她。"

  沈南霜掩著臉道:"不能怨太子妃,怨只怨南霜不該滿心裡只記掛太子……她自幼尊貴慣了,豈能容得旁的女子試圖分去夫婿寵愛?"

  容不得侍妾的存在,自然暗指太子妃善妒娼妓。

  木槿重回太子府,逐走眾侍姬,打壓慕容依依,卻厚賞知趣遠離的蘇以珊,樁樁件件,的確已坐實了她善妒的罪名。

  沒有木槿在跟前橫眉冷對地激怒,許思顏被夜風一吹,頭腦倒冷靜了些。

  善妒。

  他從她著手清理太子府內院之時,便知她善妒,卻未曾因此不悅,甚至隱約有些歡喜。

  不許旁人染指她的夫婿,豈不是證明她心心念念有著自己的夫婿?

  他其實遠沒外面傳說的那樣風流砌。

  他只是曾經荒唐過。

  少年初識情滋味,他一度仿佛已離不開慕容依依,卻又不甘這種離不開。

  他的地位品貌足以讓想爬上他床的女子前仆後繼,也便給了他足夠的人選,去證明慕容依依於他,與別的女子並無太大差別。

  從府中侍婢,到微服出現于煙花柳巷,他千帆閱遍,終於厭煩,厭煩到寧願住在書房,也不願回自己臥房去面對自己作孽後留下的一堆鶯鶯燕燕。

  無法準確說出對於表姐慕容依依究竟是怎樣一種感情,但他知曉以她的家世,他擺脫不了她;何況他早知情欲滋味,也便不會拒絕送上來紓解欲望的工具。

  直到他的目光越來越為那個圓圓臉兒嬌俏可人的少女吸引住,他才恍然看清自己的內心。

  他其實和他的父親一樣,厭惡孤單,厭惡枕邊人笑容後的算計。

  花團錦簇,眾望所歸,卻依然蕭蕭落落,滿懷孤寂。

  只因那孤寂的源頭,不是因為身邊沒有人,而是因為身邊沒有人與你兩心相依。

  所幸他的父親沒有得到的,他很輕易地尋到並得到了。

  他可以無所顧忌地與她日日調笑,夜夜縱情;他可以對她千依百順,萬般寵愛。

  只因這個不聲不響印到心底的女子恰是他的妻子,恰是他差點棄如敝履卻又幸運地握回手中的幸福。

  他願給她所有,自然也盼她能給他所有。

  若她只是因為善妒容不得沈南霜,而不是因為被揭破兵亂那晚與蕭以靖的私情而刻意滅口的話,其實……也沒那麼不可原諒。

  他忽問向沈南霜:"其實你那晚也只看到了太子妃隨其他男子離去,根本不知曉那男子身份,更不知他們後來去了哪裡吧?"

  沈南霜一呆,"是,那晚我留下侍奉太子了,自然無法隨同保護太子妃。不過後來我打聽那男子氣度模樣,應該便是蜀太子蕭以靖。"

  許思顏道:"蕭以靖是她兄長,兩人親密些原不足為奇。你何以說太子妃私會情郎?無怪太子妃動怒!"

  沈南霜再不料許思顏方才還因這話責問太子妃,一轉頭又對自己生了疑心,忙道:"太子妃與蜀太子原就有些流言……我,我只是被打得一時氣急,猜著太子妃有了滅口之心……"

  她"撲通"跪於地上,嗚咽道:"南霜錯了,南霜原該忍住他們鞭打,靜待太子來救才對。"

  許思顏正待說話時,卻見那邊宮燈明滅,伴著哭聲和喧嚷聲,不由疑惑。

  還未及派人過去查探,周少鋒已飛奔而至,叫道:"太子,你快過去看看,太子妃……不好了!"

  沈南霜驚愕,許思顏更是打了個寒噤,隨即怒道:"你胡說什麼?她動刀動槍,連我都敢打敢罵,這天底下還能有誰比她更威風!"

  周少鋒叫道:"是……是真的!明姑姑一路抱去鳳儀院,一路都在滴血。說……說可能是小產,青樺搶了匹馬,瘋了般奔出府去接太醫了!"

  "小……小產?!"

  許思顏忽然間手足冰涼,眼前一陣暈眩。

  沈南霜亦是驚恐,失聲道:"沒聽說太子妃有孕啊!"

  周少鋒道:"聽秋水在那邊哭著自責說,太子妃這兩日煩躁嗜睡,食欲不振,身邊的人都猜疑是因太子同納五妾之事不悅,一時沒往那裡想。明姑姑倒是有些猜到了,晚飯前才吩咐了明天一早去喚個太醫過來請脈呢,再不想晚上就出事了……"

  還未及說完,眼前已不見了許思顏的蹤影。

  "木槿……"

  隱隱還聽到他嘶啞而恐懼的呼喚,蘊著不可置信的慘痛。

  ——怨婦自憐中——

  沈南霜當然不想死,她只是想得到許思顏的救助和憐愛。

  可太子妃出事,再無人顧得上沈南霜。

  她很想仔細打聽打聽太子妃的狀況,但許思顏和他身邊的人都已去了鳳儀院。

  而此刻,她當然是不敢去鳳儀院的。

  木槿身邊那些人眼裡只有自家公主,連太子都未必放在眼裡,她若出現,指不定便被憤怒的蜀人活活撕了。

  她只得走上石山,立于太子府最高處的眺春亭向鳳儀院的方向眺望。

  燈火通明,隱見人來人往,連通往二門的道路都時見宮燈點點匆匆行過,看來此事已鬧得沸反盈天,只怕很快連宮裡都會驚動了。

  被鞭打之處給夜風吹得裂痛如割,她便忍不住捏緊拳,低低道:"這醜八怪,最好……就此死去吧!"

  很多人在罵大狼啊!毋庸置疑,大狼諸多缺點,多疑是其中之一。但原諒他對木槿的多疑吧,因為已深愛,他也在求一份對等的愛,而木槿的隱瞞讓他受傷,木槿隨時準備棄他而去的決絕讓他不安,木槿的驕傲則激起了他的驕傲……這是一對正在磨合的新婚夫妻,只是不小心玩大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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