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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慕容依依忍無可忍,叫道:「太子心疼太子妃,怕太子妃餓著,原是情理中事。可妾身跟了太子九年,太子怎不問妾身有沒有等著太子用膳,等得餓不餓?」

  張氏則在一旁落下淚來,「太子,良娣一直說太子情深意重,如今病著,便是分身乏術,必定也會每日過來瞧上一眼,哪日不是算好太子快要回來的時辰,早早預備好晚膳?可每天都等不到太子身影!良娣忍著不說,可背地裡落了多少的淚?瞧這些日子,良娣又瘦了多少?枳」

  許思顏不覺冷了臉,「張氏,你這是指責我冷落了良娣?只為讓她安心養病,太子妃一邊侍奉父皇,一邊擔下了府中內務。她又年輕未經世事,我難道不該每日多照應些?你既知良娣不好好用膳,怎不勸說照顧,由她一味胡鬧?若再病得重了,是不是打算說全是太子過錯?」

  沈南霜在後忙勸道:「太子消消氣,想來張嬤嬤也是一時氣急,說話沖了些。」

  往日慕容依依受寵,張氏亦受敬重,從未受過這等訓斥,此時不由驚得跪倒,卻哭道:「奴婢何嘗不勸,也要良娣肯聽!從來心病難醫,良娣一心牽掛誰,我便不信太子不知!」

  慕容依依已哭得氣哽聲塞,身體一晃已倒在地上。

  張氏和從人忙扶時,慕容依依強撐著跪到許思顏跟前,喑啞泣道:「我知江北之事,太子與皇上,都疑著慕容府有異心,太子從此也便不待見我。可請太子細想,依依既然將終身託付太子,慕容府與太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斷無謀害太子之理!」

  她一提及朝政之事,除了成諭、沈南霜等心腹近侍,眾人都悄悄退了開去,再不敢細聽殖。

  慕容依依見沒了旁人,愈發再無顧忌,抱了許思顏哭道:「何況姑姑貴為皇后,獨太子一個孩兒,慕容家盡以皇后馬首是瞻,必定萬事以太子為重,保護還來不及,又怎會謀害太子?我掌持太子府九年,時時處處以太子為念,生怕太子餓了,冷了,累了,病了,從來不怕辛苦……依依和父親家人的一世榮寵俱在太子身上,又怎敢有半絲謀逆之心?」

  「一世榮寵在我身上……」

  許思顏默念一聲,然後低眸問道:「若我不是太子,你和你家人還會這般情深意切嗎?」

  慕容依依愣住,然後凝淚望他,「依依在此立誓,若有人敢動搖太子之位,除非從依依屍體上踏過!」

  柔弱女子發出的鏗鏘誓言,向來最易打動人心。

  許思顏盯著她,忽然便想起極小的時候,她似乎也這樣鏗鏘陳詞過。

  那時他只有五六歲,許從悅也只七八歲,剛被接入宮中撫育不久,卻頑劣異常,再無半分後來的謹慎細緻。許思顏從小被嚴格管教,反顯老成忠厚,便時常被許從悅欺負。

  比如搶了筆墨,汙了衣物,偶爾還悄悄絆他一跤。

  因父親曾將他抱在膝上說過,從悅自幼失怙,家世可憐,乍進宮來人生地不熟,需多多容讓;何況他向來尊貴,並無足以與他平起平坐的兄弟姐妹,難得多出個堂兄來日日做伴,心下十分歡喜,雖給欺負了,也從不告狀。

  筆墨被搶了再叫人另取一套不難,衣物被汙了另換一件也方便,被絆摔跤了也沒事,他也可以想法絆他一跤。——便是眼下力氣小打不過,父親不是常說他很快會長大麼?

  但偏生有一次,慕容依依前來尋表弟玩耍,許從悅不知怎的又看他不順眼,看著他走過去時,冷不防又伸出腳來使壞,教他結結實實又摔了一跤。

  好在小時候矮矮胖胖,衣服也厚實,也不覺十分疼痛。

  旁邊的小太監慌忙抱起他時,卻見慕容依依上前,狠狠一腳踹在許從悅胸前,竟將他踹倒在地。

  許從悅待要發怒,驀地認出這是皇后疼愛的娘家侄女,一時怔在那裡。

  慕容依依那時尚有著出身將門的彪悍勇猛,在張氏等人隨侍下,鮮衣華服站在許從悅跟前,叉腰說道:「許從悅,你算什麼東西?正經連個世子的身份都沒有,竟敢暗害太子?看我告訴姑母,把你趕出宮去,一輩子當你沒爹沒娘的野種去!」

  她雖瘦小,卻比小兩歲的許思顏高大好些,此時言語鏗鏘,頗有氣勢。

  許從悅狠狠地瞪著她,然後轉身跑了。

  雖然許思顏沒覺得堂兄真敢拿自己怎樣,但還是有禮地向表姐道謝。

  慕容依依揚著細巧的下頷向他嫣然而笑,「思顏表弟,你是太子,未來的皇帝,所有的人都應該對你好,也必須對你好!你看不順眼的人,就該把他遠遠踢開,不該手軟!」

  許思顏應了,卻又不以為然。

  他隱隱覺得這話哪裡不對。

  慕容依依果然跟慕容皇后告了狀,許思顏被問起時,只說從悅哥哥應是和他玩耍,無心之過罷了,遂將此事輕輕揭過。

  第二日許從悅沒有書房,許思顏好奇,去他臥房沒見著人影,遂乘便偷偷溜去他常去的安福宮,正見他小小身影跪在殿前冰冷的石板上,吉太妃拿戒尺一下一下打著他的左掌掌心。

  她哭罵道:「作死的小畜生!你道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你放肆!身在深宮,命懸人手,生死一瞬間,你想害誰死無葬身之地!」

  許思顏看著都覺得很疼。

  許從悅也哭得很厲害,淚水一串串地往下掛,但卻咬著唇,一直壓抑著不肯大聲號啕。

  午後許從悅再去上課時,已經若無其事,只是將被打腫的左手一直藏在袖中,用完好的右手抄書寫字。

  下學後他向許思顏賠禮道:「太子,從悅知錯了!你是太子,我理應敬重你,對你好,再不敢欺負你了!」

  從此他果然沒再欺負過他,而且再也不敢直呼他「思顏」或「二弟」,只稱他「太子」了。

  又隔了很久很久,在他被自己母后下藥不得不娶了慕容依依後,他偶然想起,才覺得有些悲哀。

  所有的人都應該對他好,都必須對他好,只因他是太子,是未來的皇帝,而不是因為他許思顏這個人。

  丟開太子身份,這世間還有幾個人會真心對他好?

  許思顏垂頭看著慕容依依,忽然覺得十分疲乏,原來的好心情一掃而空。

  他輕輕道:「依依,漢陽侯府抄出的密函,高涼郡守等人的供詞,都已確證此事與繼棠表哥和張甯中脫不了干係;太子妃也曾親眼看到慕容繼棠逼問《帝策》下落;高敬德等人安排襲殺於我,更是為了救慕容繼賢……」

  「臨邛王雖不曾參審,但許多事想來也瞞不過他。你略略去打聽打聽,便曉得目前多少的鐵證直指廣平侯和慕容繼棠!這時候還要我相信慕容繼棠、廣平侯他們與江北謀逆之事無關?難道你沒覺得,慕容繼棠至今逍遙法外,依然在慕容府做他的孝子賢孫才是最大的荒唐!」

  慕容依依心頭一緊,自覺明白了自己被疏遠的源頭。

  她哽咽道:「叔父那一支,我……的確不甚瞭解。太子也當知道,二叔和我父兄向來有些不對。繼棠哥哥被貶黜後始終不得重用,多少也與我父兄有關。他的性格又剛硬,或許……真會一時糊塗想不開。可我父兄真的對太子忠心耿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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