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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少主……」

  梁姨連忙阻攔,而男童已抱著女嬰一頭鑽入黑暗之中。

  ***

  女嬰的確很乖,特別在男童將她送到一頭母羊身邊時,連輕微的嗚嗚聲也沒有了,立刻貪婪地吮吸著羊奶。

  男童自幼尊貴,從沒呆過這樣骯髒的地方。

  滿鼻都是羊臊氣和羊屎臭,小羊們在他腳邊拱來拱去,咩咩叫著,但男童只在黑暗裡側耳靜聽著女嬰大口大口吞咽奶水的聲音,快活地哼唧著,只覺世間再沒有比這更美妙的聲音。

  他一身華美錦衣早已破爛不堪,此時越性把錦衣脫了下來,墊在女嬰身下,生怕羊窩裡的穢物弄髒了她。

  而他光著膀子,渾然沒覺得出自己窩在這樣蚊蠅亂飛的羊窩裡有什麼不妥,抱著膝偎在腥膻的母羊旁邊,只覺連日的疲累一起湧上,居然沉沉睡去。

  「少主,快跑!」

  聽到梁姨淒厲地叫喊時,他的胳膊上已傳來劇痛。

  幾乎不及去查看舉起棍來沒頭沒腦痛打他的到底是什麼人,他一手抱起小女嬰,一手利匕在手,狠狠割向擋自己路的人的腿,奮力往外沖去。

  梁姨接應他,努力保護他離開,嘶啞著嗓音叫道:「少主,快跑,跑得遠遠的,好好長大,好好照顧好自己……」

  火把跳躍的光芒裡,有血光飛舞,血珠四濺,男人殘忍嗜血的笑聲淹沒了梁姨的聲音,而更多的火把正沖往他的方向……

  「是金氏餘孽,是金氏餘孽!」

  「殺了那小孽種,跟鹿夫人請賞呀!」

  「快,快,快射箭!小孽種逃得真快……」

  ***

  天色漸明,殷色朝霞蔓延,半邊天空都似流溢著鮮亮的血光。

  男童瘸著腿,抱著小女嬰來到丹柘原,那個據說經歷幾次大戰,每一寸土地都曾染過鮮血的地方。

  他渾身青紫疼痛,辨不出在這夜艱難的奔逃裡到底受了多少的傷。瀝瀝的鮮血從腿部掛下,同樣浸濕著這片土地。

  唯一沒有知覺的,是他抱著小女嬰的右手。

  三四個月的嬰兒,不算沉,可也不輕;即便是大人,這樣一整晚抱著,也該手酸背疼了。

  何況他不過一個七歲的男童,被人當作了最值錢的獵物整夜追逐趕殺。能逃出一條命來,已是奇跡。

  他用左手抱過女嬰,悄悄地活動著右腕,盼著那麻木感儘快散去,也盼著他腳上能多出一絲力氣,讓他繼續他的逃亡之路。

  無親無故,無依無靠。

  孤孤單單生死難蔔的逃亡之路……

  他抬頭看一眼漸升的日光,眩暈得踉蹌了下,趕緊把女嬰抱得緊些,生恐她會掉落。

  可腕間到底已經無力了。

  被人棍擊過的左臂腫大得足有平時兩三倍粗,血水正從皮膚破裂處慢慢往外滲著。

  他覺得女嬰沉沉的,直要往地上墜。

  「小今,小今!」

  他喚,淚水從他好看之極的小小面龐一滴滴落下,飄在女嬰的臉上。

  他已衣衫襤褸,滿身傷痛,而她水碧色的繈褓依然明潔如新,完全不曾意識到眼前的危機。

  她本就乖巧,吃飽了羊奶便安安心心地蜷在男童懷裡睡覺,一路的顛簸讓她愈加感覺到親人便在身邊,睡得便格外香甜。

  她睡夠了,這會兒已經醒了,粉嫩的小嘴打著大大的呵欠,腹中還未覺出饑餓,看著眼前有張熟悉的臉,便咧一咧嘴。

  男童的淚水飄到臉龐,濕濕熱熱地滑在她嬌白的面頰,更像誰在逗她玩耍,她便咯咯咯地笑起來。男童落一滴淚,她便咯咯咯地笑幾聲,落一滴淚,她咯咯咯笑幾聲……

  她完全不懂得這個讓她歡笑的遊戲有多麼的悲慘,沒牙的小嘴兒笑得說不出的天真可愛,黑黑的眼睛彎得跟月牙兒似的。

  遠處,隱隱又有馬蹄聲傳來。

  男童愈發驚慌。

  他是某些人心中必須除去的禍害。天生穎慧和自小的神童之名,更堅定了他們斬草除根的決心。

  他們不會放過他;而他到底只是孩子,除了一身的傷已經一無所有,的確不可能在未來看不到窮盡的逃亡之路上保全另一個孩子。

  前面有木槿花開得正盛。

  這朝開暮落,每朵只能競得一日芳華的花兒,一早便迫不及待地盛開了。

  從不是傾城國色,可滿樹繁花,同樣嬌豔奪目,芳姿婀娜。

  他邁過及腰的荒草,努力托高手中的小小女嬰,不讓她的繈褓被露水沾濕,蹣跚地走向木槿花。

  將女嬰放下時,她還在笑著,咯吱咯吱地笑出了聲。

  他輕聲道:「小今,也許他們很快就追來了,你要繼續乖乖的,不能哭!」

  女嬰像聽不懂,傻傻地看著他,忽而咧嘴一笑,開心地舞動手足,掙開了繈褓的包裹。胖胖的胳膊得以舒展,便拍打得更加歡快。

  嫩白的胳膊上,有紅色的印記隨之飛舞,仿佛一隻小小的蝴蝶,又仿佛一朵盛展的木槿花。

  他替她裹緊繈褓,又道:「小今,待周圍安靜了,你可不許這樣乖。你一定哭,大聲的哭,才會有人聽到,才會有人救你,知道嗎?」

  女嬰天真地瞧著他,小嘴笑得咧得更開,露出濕濕軟軟的粉紅色小舌頭。

  可他到底是要她哭呢,還是要她不要哭?

  連他都不知道下面該如何趨利避害,叫她這個除了吃和睡、萬事不知不解的小小女嬰如何去辨別?

  他終究嗚咽地哭出聲來:「小今,要不,你就在這邊等著我,我……一定會想法回來帶你走!」

  說了這麼句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後,他轉過身,踉踉蹌蹌地奔了開去。

  才走了幾步,男童轉過身,便已看不到沒於草叢裡的水碧色繈褓。

  可他分明還聽得到小今的聲音。

  她咯吱咯吱地笑著,咿咿呀呀發出唱歌般的嬌軟童聲,聽著很是開心。

  莫不是以為又換了個遊戲的方式?

  也許,的確是遊戲吧?

  這個遊戲,是以彼此的生命為代價。

  如果失敗,她會成為木槿花下的上好花肥,他會成為不知何方的孤魂野鬼。

  也許日後孤魂野鬼飄到丹柘原時,可以遙遙看一眼開得繁盛熱鬧的木槿花,仔細地瞧上一瞧,有沒有一朵花,長得特別像他疼愛的小今。

  有著圓圓的臉,笑起來月牙兒般彎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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