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一二七


  後來苻堅將涼、燕、仇池、渭北等地的五胡部眾遷入關中後,同在異鄉,這些例便漸漸的破了,只要是故鄉相同,便聚集作一處,奉其中一位德高者為主。

  辛家堡之人,便大多為仇池國破後從隴西一帶遷來的,諸姓雜居,以曾在仇池為將的辛牧為堡主。三官塢雖非隴西人,卻也是仇池遷來的氐人,故而辛牧和部眾略一商議,便能確定收留三官塢倖存者。

  讓他們遲疑片刻的,是碧落和小聆兒,他們不是三官塢的人。

  三姑問明小聆兒,碧落雖是過路人,卻是特地送她來尋親的,又見她似病得不輕,顯然無法再孤身上路,忙一口咬定,說小聆兒和碧落都是她的娘家侄女,家裡委實沒人了,才來投奔的。

  她的娘家早在一個多月前便被洗劫過,以至辛家塢的人聽說碧落有了一個多月身孕時,神色都有點古怪,但趙嬸又來幫求情,辛牧便令人將碧落也一併帶走了。

  ——可辛牧久經世事的閱人眼光,看一眼碧落穿著打扮,以及包袱中的錢帛首飾,只怕立時便猜出三姑在撒謊了。他肯連碧落一起帶走,多半是因為她只是個病弱女子,又搭救過三官塢居民,不想眼看她病死在三官塢了。

  碧落默默盤算著,以目前的情形,的確不宜立刻長途跋涉。既然辛家堡尚算安全,不如暫時住下,等身體養得健壯些,備足了乾糧再前往淮北也不遲。

  牛車行走緩慢,直到第二日午時,方才來到辛家堡,果然氣勢巍峨,屋宇整齊,周圍高牆堅壘,高可十丈,望樓、敵樓、弩台等一應俱全,非尋常塢堡可比。

  進入堡內,早有先頭騎兵通知了,各有親戚在門內等侯。

  三姑卻無親人在堡中,牽了三個孩子在手中,一時遲疑,局促地四處張望。

  那趙嬸早被女兒接過去,派人抬了父親回家,回頭看到三姑、碧落等人,忙和女兒說了幾句,但見她女兒身畔的青年點一點頭,趙嬸立刻向她們招手:「過來,過來,一起去我紅珠家!」

  §鵲踏枝 誰道閒情拋擲久

  她的女婿,是辛牧的第四子辛四公子,大約家境還算豐裕,不但收留了岳父岳母,連帶他們的鄰居都留下來了。

  三姑松一口氣,忙一拉碧落,帶了三個孩子過去。

  碧落提了包袱,依然佩著劍,蒼白著臉,慢慢跟在他們身後。

  辛四公子已育有兒女,在堡中有一座三進的小院落,趙嬸他們算是長輩親戚,住的自然是上房,碧落帶了小聆兒、三姑帶了一雙兒女,被安排在後院的兩間耳房中。

  三姑喃喃道:「只要活著便好……便好,我有一雙手,可以把孩子們養大,看他們娶妻嫁人……」

  她回頭向碧落一笑:「你說是不是?」

  碧落一怔,順著她的話音念了一遍:「我有一雙手,可以把孩子們養大,看他們娶妻嫁人……是啊,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三姑便笑了,兩眼直咪起來,拿出帶來的箱籠物什,快樂地拾掇起房間,甚至還拿出一對做工粗劣的布娃娃,逗自己的兩個孩子玩,渾然忘了她一年前失去了丈夫,昨天失去了公婆母親,父親無人養護,她自己也剛被人殘忍蹂躪,九死一生。

  簡單地活著,果然好,真好。

  如果沒有戰亂,哪裡都能成為另一個美麗的桃花源。

  可惜,這裡還是離慕容沖太近,離苻堅太近了。若有機會,她還是遠赴淮北的好。

  傍晚之時,碧落剛吃了點東西,簡單收拾了屋子,靠在牆上憩息時,忽然三姑急急跑進來,說道:「碧落,快出去,堡主派了五公子來喚你,怕有事呢,你……你小心應對……」

  她對碧落同樣不甚了了,只知她遠行投親,憑了直覺認定一個姑娘家孤身行走必有苦衷,且太過危險,遠不如辛家堡大樹底下好乘涼,只怕她應答不善,連這個容身之地也保不住。

  碧落不答,只攏一攏青絲,緩緩步出。

  院中居然是個十八九歲的清秀少年正在守侯,忽見一容貌蒼白秀美的女子步出,顯然一愕,半天挪不開眼去。

  碧落走到他跟前,並不看他一眼,只淡淡道:「是五公子麼?請帶路。」

  辛五公子醒過神來,忙在前走著,不斷回過頭來望一望碧落,忽然說道:「不要叫我五公子,我叫辛潤,熟悉的人都只叫我阿潤。」

  碧落目不斜視,專注地望著眼前的路面,冷淡的眼神,仿佛要將那陽光照耀下的路面看成堅硬的凍土。

  辛潤有些失望,又覷眼望著她,笑道:「你叫碧落?我就可就叫你碧落麼?」

  他的笑容純淨而清澈,有著未經世事的乾淨無瑕,就如……第一次在平陽太守府見到的楊定。

  但楊定顯然不簡單,他所有的清澈和寧靜,都建立於洞悉世事後的大智大慧。

  當他高蹈於世,他可以保有他的純淨清澈,一旦被攪入其中,同樣不輸給任何一個世故老手。

  而辛潤呢?

  剔開那純淨的笑容,是不是也有著與眾不同的一面?

  碧落已經不想知道;關於這個世間的任何人,任何事,她都不想知道更多。

  辛潤聽不到回答,嘴角微微耷下,隨即又飛快向上彎起:「你不回答,我就當你是默認了,碧落。」

  好在辛牧的宅第離辛四公子的住處並不遠,除了房屋多些,也不算很大,辛潤很快將她領至了一間廳堂中,喚了聲「父親」,便在一旁垂手侍立。

  堂前正位坐著一鬚髮花白的老者,衣著甚是普通,眉宇卻自有一股威嚴之氣,碧落知道必是此間之主辛牧了,遂上前依禮拜見:「碧落見過堡主!」

  辛牧微笑一笑,道:「你身體未複,不用客氣,坐吧!」

  碧落依言落座,便聽辛牧笑道:「碧落姑娘一看便是聰明人,老朽為什麼叫你來,姑娘想必也很清楚吧?」

  碧落沉吟片刻,清晰答道:「堡主不必問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總之碧落不會做任何對辛家堡不利的事。如果堡主能容碧落休息數日,碧落感激不盡;如果不能,請容碧落告辭!」

  有焦急的低嘖聲從一旁傳來,辛牧的眼神卻越發銳利,忽而笑道:「既然姑娘有此承諾,辛家堡永遠歡迎姑娘駐足!儘管在此休息罷,有什麼需求,也只管說。聽說姑娘準備投親;外面兵荒馬亂,若是投近處之親,三輔已無安寧之地;若是投遠處之親,則各方道路均已堵絕不通,憑姑娘單身一人,恐大是不易。不如留下休養數月,看局勢有無好轉,再作計較吧?」

  碧落見辛牧如此豁達,倒也詫異,她深知目前不是逞強的時候,當下襝衽而謝。

  辛牧點頭,掃一眼碧落腰間,又微笑道:「姑娘腰間的佩劍,似乎不是凡品。」

  碧落料想自己暈倒後他多半曾經檢查過自己的佩劍,當下承認:「不錯,是……一位親友所贈的前朝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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