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只那輕輕一動,碧落已睜開眼,坐起身來,揉了揉太陽穴,道:「只說倦了,躺一會兒,怎麼就睡著了?」

  慕容沖坐在她身畔,替她攏著散發,微笑道:「想睡便繼續睡,看你精神好些,我也開心。」

  「是麼?」碧落仰起臉:「除了報仇雪恥,沖哥還可以找到其他開心的事,對不對?」

  慕容沖鼻中哼了一聲,索然道:「若不能報仇雪恥,其他所有開心的事,都沒什麼意義。」

  他認真地望向碧落:「前兒我已經和你說得那般清楚,我以為你不會再阻攔我。我還以為……你來找我,只是因為突然和我分開幾日,記掛我了。難道我猜錯了?」

  「我記掛你。」碧落眼前閃過那華蓋下緩緩離去的削瘦身影,慢慢地說道:「可我也記掛秦王了。正如你所說的,他已經老了,他才是日暮途窮無路可退的那一個。沖哥,你年紀尚輕,當真只為一個恨字,把什麼都不要了麼?」

  「碧落……」慕容沖撫著碧落淺絳色的衣衫,黯然道:「你可別告訴我,你難得梳妝打扮一次,只是為了勸服我放棄長安滾回關東去,好讓你父親喘一口氣!今日情形,你也看到了。當了這麼多人的面,他那般羞辱我,我若就此罷手,這一世,叫我如何抬得起頭來?」

  「可今日氣勢,沖哥也沒有輸他半分呀!」碧落挪上前一步,幾乎依到了慕容沖的懷中,急急道:「難道一定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和秦王鬥得你死我活麼?」

  慕容沖輕笑:「可這不正是你我預料中的事麼?我們可以……把你的另一重身份忘了嗎?那麼,假如我輸了,死了,或者我會僅把你當作我的女人,不會拉你陪葬;如果我贏了,你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當我的夫人,一輩子開開心心……」

  碧落大睜著眼,搖頭。

  雖然她不曾叫過苻堅父親,可那日積月累的相處,豈能一句話就能抹殺的?何況,她的血液裡,的確流著苻堅的鮮血。

  慕容沖不由地在案下抓摸,拎出一隻酒罈來,拍去泥封,邊喝邊歎笑:「碧落,碧落,這是孽,是孽,所以我們會在一起,可偏生……你忘不了,我也忘不了……」

  本該是生死仇敵的兩個人陰差陽錯地相依為命了十年,可惜碧落忘不了她的身世,慕容沖忘不了他的仇恨。

  曾經,碧落以為自己能如偶人般陪著慕容沖,直到他如釋雪澗的預言那般死於關中,自己也好相從於地下,再不分離。可她到底不是偶人,甚至有她再也無法忽視的小小生命,正緩緩在她的體內萌芽生長。

  望著慕容沖喝酒時緊蹙的眉,碧落難掩眼底的荒涼和無奈。無論是苻堅,還是慕容沖,他們都已做了太多,或者說,錯了太多,也許真的沒有了退路。可她呢?她有必要拖著個小生命,去承受這些大男人都無法承受的恨與怨麼?

  帳外傳來了雜遝的腳步聲。

  有親衛來稟:「皇太弟殿下,秦王遣使求見。」

  慕容沖一怔,坐直身,取下酒罈,喝令:「傳!」

  秦使入帳,卻立而不拜,只向慕容沖點頭為禮:「慕容大人,天王陛下因時序漸冷,恐大人遠來,未及備置衣衫,特命本使賜錦袍一件!」

  他往後一回顧,已有侍從將紅膝烏木盤呈上,果然整齊疊了一件錦袍,以深青色的明錦所制,行雲流水花紋,在青銅燈的照耀下,色澤貴重而大氣。

  慕容沖盯著那錦袍,忽而一笑,側頭吩咐宣來隨軍詹事,命道:「隨秦國使者走一趟罷,代傳燕國皇太弟之令:孤心在天下,無法回報秦王錦袍小惠!如果秦王順應天命,就該趁早束手就擒,還我大燕皇帝,孤自當寬貸苻氏一族,以酬謝當年對我們大燕慕容氏的手下留情!」

  秦使驀然變色,拂袖而去。

  待臣下散開,慕容沖起身,將那襲錦袍拎起,快意笑道:「碧落,苻堅……已有意和解。當年前往關中的路上,我去求他救我母后,他第一次與我相見,怕我凍著,曾將自己的袍子解了給我穿。當時那件袍子,便是和這件一樣的式樣花紋。呵,他在告訴我,他念著舊情呢!他的舊情……」

  怕只怕,向來高高在上的苻堅至今也未曾料到,他的舊情,正是慕容沖心心念念的噬骨舊恨!

  他只記得那個容顏勝雪的小小少年,有著清雅脫俗的氣質,和溫順矜持的微笑,根本看不到那親呢無害的微笑之中,怎樣艱難地深藏著鐵血慕容所有的驕傲和屈辱,憤怒和隱忍。

  「你不打算和解麼?」碧落並不掩飾自己深深的失望:「你不但索要你們的皇帝,還大秦向你俯首稱臣!」

  慕容沖微笑道:「如果他真把三哥交還給我,看在你面上,我撤兵也不妨。」

  他手上一用力,「嗤啦」一聲,錦袍被從中撕作兩半;慕容沖再撕,那錦袍很快在他手中再四分五裂。他似乎很享受這種撕裂錦袍的快樂,丟開破錦袍時,很是愜意地嘆息一聲,才又捧了酒罈來喝。

  碧落瞪著這個男人,想笑,實在笑不出。

  她已經沒辦法再把自己當作一個偶人,不經思慮便全然地相信他。在他派詹事說出那樣激怒苻堅的話後,若是苻堅真將慕容暐交出來,便真輪著苻堅不用去見人了。

  看她份上撤兵……

  或許是種進步吧,慕容沖那樣孤傲清貴的人品,居然肯俯就著她,哄她歡喜了,即便知道她是苻堅的女兒。

  「慕容沖,我後悔了。」她的眼睛濕潤著,第一次沒有喚他沖哥,那樣冷靜地和他說著話:「我不想等你被我生父殺死的那天陪你一起死;也不想眼看你殺了我的生父,再和你一起活。」

  慕容沖已有了三分醉意,染上酡紅的面頰微微一愕,旋即點著自己的心臟部位笑道:「那也成,你可以現在殺了我,提我的頭到苻堅那裡請功,過回大秦公主的好日子,便是嫁給什麼楊定柳定,我……也不怨你。……橫豎那時我早已解脫了!」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秋水般的眸子有種醺醺的悵然:「我知道你跟著我過得很累,可我比你更累。知道麼,碧落,我比你更累!」

  「為什麼一定要想著死!」碧落猛地扯緊慕容沖衣襟,激動而尖銳地叫起來:「你還年輕,我也還年輕,為什麼我們要想著死?我們應該活著,好好活著啊!你怕人笑話你那段過去,那我們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找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生下我們的孩子,從此開開心心的,有什麼不好?」

  碧落的身體顫抖得很厲害,慕容沖隔了被她揪緊的前襟,也感覺到了她的顫抖。他放下酒罈,努力壓住了自己的酒意,凝視著碧落糾結了希望和恐慌的明亮眼神,輕輕撫過她的臉:「對,那很好,可我不能!」

  他傲然盯著透過簾子露出一縫的夜空,冷靜地回答:「只要我血統裡流著慕容家的血,就不允許自己退隱,逃避。至於孩子,在我為自己洗淨恥辱前,還是不出世的好,免得被人笑話,有個萬人瞧不起的父親。」

  碧落咬唇,再咬唇,晨間上的胭脂紅早已杳然無蹤,淡色的唇邊隱隱發白。她放開捏緊慕容沖衣襟的手,轉頭盯著氈墊,似在把墊上的團花盯出一個洞來:「如果,我不想呆在你身邊,眼看苻堅殺了你,或者你殺了苻堅呢?」

  外面的秋風刮得更大了,四枝的青銅燈,火焰被吹得明明滅滅,再一陣風過來,居然熄了兩枝。慕容沖姣好的面龐便有一半沉入了黑暗之中,剪紙般的輪廓微微地晃動著,似也要給秋風吹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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