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抱著心愛的女子,慕容沖的聲音,依然那麼的落寞而孤寂,仿佛正身處於寒冷黑暗的冬夜,縱然有同樣孤寂的愛人相伴,他還是擺脫不了那淒絕的黑夜。

  正如他的愛人擺脫不了他,只能和他一起呆在那黑夜中,等待那也許根本不會到來的黎明。

  模糊的淚眼中,碧落感覺不出慕容沖身體的溫暖,卻依稀又見那甘露殿前,煦陽之下,那笑容清澈的男子給迫得雙頰通紅,委屈含恨,清泠泠地低罵:雲碧落,你全無心肝!

  全無心肝的人,居然也會流淚,也會心痛,也會因為他絕望的捨棄而肝腸寸斷!

  幾乎整整一天,碧落都沒有說話,甚至沒怎麼吃東西。

  慕容沖早已習慣她的沉默和木訥,但直到晚間,依舊見她緊握著那枚劍穗,眼底的情緒,漸漸地複雜。

  「你後悔……陪著我了麼?」

  慕容沖攬著她不盈一握的細腰,低低地問著,眉宇之間,有最真實最本原的憂傷和驚懼,煙氣般越聚越濃。

  碧落轉過臉,偶人般渙散的眼神好久才重新聚攏,彙集到眼前這個苦戀了十多年的男子身上,用手撫上慕容沖的面龐,沙啞地答道:「不,我不後悔。我只是……發現自己最近笨了許多,許多該記的事記不得,可不該記得的,常會想起來。」

  「笨就笨些吧!我不會嫌你笨!」他輕銜著她的耳垂,慢慢將她放倒在席上,低低道:「如果太聰明了,活得會很累,很累……」

  男子優美而健碩的身軀覆下時,碧落忽然便驚慌起來,掙扎著想要躲開那種親密。

  慕容沖撫去她鼻翼上驚悸的汗珠,悲涼而歎:「你喜歡的人,已經是他了麼?是我把你的心逼到他身邊了麼?」

  「沒……沒有,我喜歡沖哥……」

  碧落下意識地回答,微顫的唇立刻被堵住。慕容沖的唇有些涼,同樣帶了驚惶的微顫。

  「我也希望……我能好好陪著你,護著你……而你只是我的碧落,不是……不是……」

  慕容沖聲音越來越低沉,終於嗚咽般慘笑一聲,轉為放縱而疼痛的喘息。

  燭火滅了。

  黑暗中,碧落抱著那從小便熟悉的身軀,聞著那從小便很熟悉的氣息,聽著那從小便熟悉的聲音,隨著身上的男子起伏浮沉著,似乎快樂著,似乎悲傷著,又似乎在夢中,連斷續的嬌吟,也似並不是她口中發出。

  於是,她一直流著淚,木然地流著淚,早就忘了,當年的慕容沖曾經再三告訴她,慕容家的女孩子,不該流淚。

  或者,她太明白,慕容沖也已太明白,她根本不是慕容家的女孩子。

  為什麼楊定說,男女之事,是能讓兩個人都感覺到人間至樂的事呢?

  明明,她一腳踩在天堂,一腳踩在地獄。天堂的美妙,根本無法抵消地獄帶來的恐懼和痛楚……

  苻秦建元二十年七月,原鎮守洛陽的平原公苻暉,見關中形勢緊迫,苻秦根基動搖,留下部分兵馬留守洛陽,自己帶領陝洛主力軍隊七萬兵馬回援長安。

  如此,關東只有苻堅的庶長子長樂公苻丕獨力支撐,應對老謀深算的後燕慕容垂,更是岌岌可危,可苻氏內外交困,一時也顧不得了。

  苻暉回京的同時,在慕容沖的指揮下,西燕十余萬兵馬,一路過關斬將,連下城池堡鎮,以銳不可擋之勢,開始全力往長安方向進發。

  正親征渭北姚萇的苻堅聽聞慕容沖來勢洶洶,被迫返回長安,以第三子平原公苻暉為車騎大將軍,以原翊衛中郎將楊定為領軍將軍,率五萬大軍抵禦慕容沖;又令第六子河間公苻琳、前將軍姜宇領兵三萬守衛灞上,鎮守住通往長安的最後一道屏障。

  後秦姚萇見西燕目標指向長安,與群臣商議後,判定鮮卑人便是奪了長安,早晚也會回到關東故國,因而決心坐山觀虎鬥,反將自己的一個兒子作為人質交給慕容沖,以便讓慕容沖解除對渭北的防衛,專心攻打長安。

  苻秦建元二十年八月,潼關以西、渭水以南大片地區已為西燕所佔據。慕容沖派高蓋、韓延領兵五萬攻往灞上,又親自領了六萬兵馬攻克鄭縣,率軍進入城中,即刻令人搜羅城中糧草,充作軍糧。

  碧落坐于車內,聽得從街頭至街尾淩亂嘈雜的腳步聲中,伴著燕軍嘻哈哄笑聲,男人的慘叫聲,還有女人被迫到走投無路時的絕望嘶喊。

  她掩住了自己的耳朵,不想再聽。

  因她身體虛弱,慕容沖一路沒讓她騎馬隨行,只讓她坐于車中呆在最安全處休養。而不知什麼時候起,碧落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和慕容沖並肩作戰的雄心壯志,甚至根本不願從車中走出,向外多看一眼。

  每次攻城掠地時的生死搏殺,她都離得遠遠的,可僅僅戰後的滿目瘡痍遍地慘叫,便已讓她驚心動魄,寧願自己真的只是個偶人。

  當日在淮南淮北所見慘像,如今日日在眼前上演,並且,是身邊的人在舉起屠刀!

  曾經那般溫文爾雅只會彈琴作賦的慕容沖,終於向世人展示了他真實的一面。在統治穩定後,他不但有著鐵血帝王的治軍手腕,也有著冷血將軍的殘酷無情。

  他不僅是皇太弟,不僅是中山王,更是一個嗜血的修羅,待敵人狠,待自己更狠。為了行動便捷靈活,他不著戰甲,一身素袍上陣。一杆銀槍,不知挑了多少敵人落馬,一身白衣,不知淋了多少敵人的鮮血。幾場大戰下來,即便有衛兵的嚴密保護,慕容沖也難免受傷。

  可慕容沖的眼中,只有痛快淋漓的興奮和野獸般的嗜血光芒;有一兩次,在大夫為他包裹傷口時,他甚至忍不住敲著案幾冷笑:「很快,很快該輪到了苻堅了吧?」

  碧落依舊如偶人般坐著;畢竟只有把自己當作偶人,才能少想些事,變得更笨些,笨得只記得祈求上天,讓慕容沖下次征戰時再也不能回來。

  §莫思歸 冷侵羅衣夜已闌

  慕容沖說,他想碧落留在他跟前,到他被苻堅殺死的那天一起死,或者,在苻堅死後一起活。

  可他並不知道,碧落要的,只是前者。沒有人能眼看夫婿殺死自己生父後還能安心地活著,所以碧落一心追求著,擁有短暫的幸福,然後一起死去。

  如今,她真的和慕容沖在一起了,形同夫妻般生活在一起。

  可她真的幸福麼?她是偶人,所以她不知道,連每一個夜晚的愉悅呻吟,也似自旁人口中發出。而她只是身在夢中。

  她已經好久不曾練武,連流彩劍也已成了裝飾,只等著找到最後一個機會,解脫了自己,那柄相隨十餘年的寶劍,便功德圓滿了。

  原來流彩劍和華鋌劍、飛景劍,果然只是三把式樣相同的寶劍而已,和哪把都不是一對。

  流彩劍與華鋌劍不是一對,因為它已配不起華鋌劍的純淨質樸;流彩劍也不與飛景劍一對,因為它經不住飛景劍的悲恨暴戾。

  眼觀鼻,鼻觀心,她默然在親衛的引導下進入鄭縣的一座豪華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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