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
一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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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定跨於馬上,揚眉微笑:「義父,若你覺得日後孩兒可能會成為您的絆腳石,現在便令人將我一刀劈了也不妨。」 高蓋叱道:「你小子就不能說些好聽的?」 楊定由著馬兒在原地踱著,笑道:「義父其實也明白得很,孩兒說的,都是實話。」 高蓋神色一黯,笑容有些發苦:「是……實話。其實當此亂世,誰也說不準前面的路是怎樣的,或者……你的選擇是對的吧?」 楊定望向遠方山川翠色盈然,歎道:「無所謂對或錯。我只盼著能儘快幫助秦王把北方安定下來,恢復到之前的太平盛世。只是……我也不知道有多少的機率可以成功。」 這大秦,曾經百姓豐衣足食路不拾遺的大秦,已經風雨飄搖,四面楚歌。南有晉廷,東有後燕,渭南慕容沖,渭北姚萇,猶如四把尖刀,早將這曾佔據了七成天下的大秦王朝割得四分五裂。 高蓋將馬兒驅上前一步,拍了拍楊定的肩,柔聲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這亂世之中,能兼濟天下固然好,若知其不可為,趁早抽身退步,以求獨善其身。這些道理,你都是懂得的,不用我再教吧?」 楊定莞爾:「義父放心,胸無大志的人總會活得長些,危難之時,孩兒自會設法全身而退。當真無路可走時,或是投奔義父,或是隱身山野,未必不能快活一世。」 高蓋深知楊定為人玲瓏,笑道:「是哦,你活得……原就比世人舒心許多,少去自尋苦惱。」 楊定會意,正要揚鞭辭去時,軍營方向,遠遠又奔來一騎,抬眼細看,竟是慕容沖騎了華騮馬,迅速馳來。他一身雪白的衫子隨風輕揚,只在袖口襟邊,以金絲繡了蟠龍雲彩,以示今時不同往日,他已是十余萬部眾事實上的領袖者,西燕的皇太弟了。 待他奔到眼前,楊定才看到他身後尚坐了一人,身材嬌小瘦削,天青紗衣,被慕容沖身形擋住,更顯單薄如紙,正是碧落。 慕容沖依然笑意清雅,略帶矜持:「楊將軍,孤也來送送你。」 手握重兵,以皇太弟承制行事,他的身份,早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楊定雖未下馬,依舊不得不屈身為禮:「殿下客氣了。楊定數次冒犯,尚未向殿下謝罪呢!」 慕容沖輕笑:「不必說客套話,你若不肯臣服於孤,過了今日,再見面便是生死搏殺的仇人。即便以往你曾對孤與碧落多有援手之情,孤也不會手下留情。」 躡雲履在鞍前一勾,已挑起一隻酒壺,並兩隻雙耳銀爵,他含笑酒壺遞給身後的碧落,道:「來,滿上。」 休養了這許多日,碧落容色已略見豐盈,除了清減許多,那色若梨花的面龐,倒也覺不出有甚變化,一雙黑眸,依舊深深如夜,盯著楊定時,那濃厚的夜色,更如墨汁凝結,化也化不開。 聽得慕容沖吩咐,她無聲地接過酒壺,拔開塞子,果然將兩隻銀爵都滿上,迷惑地望向慕容沖,不明白此時為什麼讓她倒酒。 慕容沖笑意寧謐,將其中一隻銀爵遞給楊定,眸光越發深遠如海:「孤和碧落敬你一杯,滿飲此杯,從此我們與楊將軍……情斷義絕,縱使兵戎相見,也兩無怨尤!」 楊定接過銀爵,安靜地凝視著陽光下那晶亮的液體,許久才一勾唇角,望向碧落:「這也是你敬我的麼?」 陽光仿佛突然炙烈起來,刺得碧落看不清楊定的神色,只覺他眼中的棱芒,結了冰般寒冷著,偏又鍍著烈日的炎熱,那種冰火交融的眼神,偏生那般銳利,包裹在心頭的堅硬外殼,那樣猝不及防地被擊碎,紮入了心底最深處,很痛,痛得她忍不住垂下了頭,身軀微微地顫抖。 楊定並不飲酒,只是專注地繼續望著她,等侯她的回答。 慕容沖握了碧落的手,柔聲道:「怎麼了?難道你不想敬楊將軍這杯麼?」 碧落的手很冷,手心卻全是汗水,她絞纏著慕容沖的五指,惶然地盯著路邊尚帶著晶瑩露珠的青草,艱難說道:「我自然……也想敬……楊將軍……」 陽光炙熱燎人的酷熱感驟然消失,碧落終於能抬起眼。 她看到楊定微閉著眸,仰著脖,緩慢卻不間斷地,一口口將那爵酒飲盡,認真專注的神態,仿佛在細細體味酒中的辛辣或者甘醇。 慕容沖比他晚端起銀爵,飲得卻比楊定快,數口便飲盡了,含笑望著楊定,倒扣了銀爵,示意已經喝完。 楊定喝完,亦是輕笑,眉眼寧靜地望著二人,然後一甩手將銀爵擲下,緩緩道:「楊定謝酒!就此拜別,但願……後會無期!」 再見便是仇敵,或者後會無期才是最好的結果。 高蓋已禁不住眼眶一陣潮熱,忙低下了頭,不去看楊定賓士而去的背影。 這時,他聽到了碧落喑啞而悽惶的低低驚呼,抬頭時,楊定已到前方轉角處,正將一物遠遠拋出,姿勢瀟灑而決然,不帶一分猶疑。 楊定應該沒聽到碧落那聲驚呼吧?他的肩背挺直,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眾人視線之中。 而碧落已跳下馬,飛奔往那處轉角,甚至沒注意到掛在鞍上的青釉酒壺被帶下,發出「咚」地一聲悶響,碎裂在當場。她的青紗裙袂拖過半濕的青草,洇染了大片淚水般顫慄于葉間的露珠,變作了深青色,沉黯如蓄滿風霜雪霰的天色。 高蓋和慕容沖不過遲疑片刻,便拍馬緩緩上前,跟在碧落身後,查看她到底想做什麼。 轉角處,碧落毫不吝惜地將她珍貴的繡花絲履踩入鬆軟的泥濘中,寬寬的袖子,飛快飄揚在茂盛的青草中,急促慌亂地翻撥著,然後頓住,纖白的手指將一物從青草中提出,定定地望著,淚水忽然浮上黑黑的眼睛,迅速滑下削瘦的面龐。 那是一縷劍穗。 水碧色的絲線編織了精緻的蓮花紋,垂下柔軟的流蘇,一枚黃玉琢成的佛手嵌於其中,在陽光下泛著溫慈的金光。 曾經,楊定悄悄將它收了,在懷中藏了大半年; 曾經,碧落將它扣在華鋌劍上,由著它在楊定溫暖的手邊飄拂了大半年; 如今,碧落仍希望楊定帶著它,才將它洗得乾乾淨淨,重又扣回華鋌劍上; 如今,楊定將它狠狠拽下,在空中劃過一道決絕的弧度,棄於污泥野草間,不顧而去! 他再一次地在告訴碧落,他是男人,並不是聖人麼? 他可以承受一次傷害,卻無法承受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在碧落緊依在慕容沖身畔,喚著楊將軍,敬他絕情酒時,怕他真的已情絕,心死。 慕容沖跳下馬,木然地望著泣不成聲的碧落,然後一步步踏入骯髒的泥濘中,張開雙臂,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碧落,如果他願意,他會過得比我們開心得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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