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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慕容沖清雅的面容上又閃過了慣常的微笑,溫和無害:「是,楊枝硬而易折,柳枝則屈而不斷。」

  碧落恍然大悟:「沖哥,你……你有意在放縱濟北王的驕縱!他那等剛硬而又暴戾的性子,怕……怕早晚會有人會用力拗折!」

  慕容沖笑而不答。

  而碧落心底忽有一道冰水侵過,不由喃喃道:「可沖哥,濟北王……是你兄長!」

  慕容沖閉上眼,又是風華絕世的一笑:「對,我這個兄長不斷告訴我,我丟盡了慕容家的臉,我沒資格領兵打仗,只怕……他甚至覺得我不配比他幸福吧?」

  慕容沖挽著碧落站起,對著沉沉山影,歎道:「所以,他才看見我們在一起便不舒坦,即便我已一無所有。」

  是這樣麼?碧落惘然地想著。

  也許是吧?現在的慕容泓,手握十余萬兵馬,雖是威風凜凜,可看起來的確很孤單。那兩粒被他扣在脖子上的透明舍利子,看起來極像兩滴眼淚,隨時隨地會滾落胸前的兩滴眼淚。

  傍晚,他們才回到營帳,便有中軍營帳的親兵過來相請,說濟北王有要事相商。

  慕容沖皺眉問那親兵:「什麼事這麼急?近日我乏得很。」

  親兵壓低了聲音:「聽說皇上給秦王逼著,寫信勸降招納咱們。但方才濟北王和高將軍在信件中發現了夾層,似乎皇上另有密旨呢!」

  慕容沖眸中若有流星劃過,一瞬的光芒轉瞬而逝。噙一抹輕笑,他拍了拍碧落的手,低聲道:「不許睡了,等我回來!一定有好消息告訴你!」

  當著外人,他那皎若明月的面龐幾乎與碧落相觸,讓碧落臉上一陣燒紅,更顯殊色絕世,且多了幾分女兒家的嬌羞可愛。慕容沖眸光晶瑩,再忍不住,飛快在她面頰輕輕一吻,迅速步出,眉宇間尚凝結著兩情相悅的幸福與歡愉。

  他走了好久,碧落才從那種身處雲端的飄浮感中回過神來,含著笑,一邊收拾疊放著為慕容沖洗淨晾乾的衣物,一邊靜思慕容沖所說的「好消息」。

  釋雪澗死後,對於回故國關東,還是攻秦都長安,慕容泓似乎更加舉棋不定,而諸將對於久滯華陰已有諸多異議。慕容泓遂遣使至長安,致信苻堅,意謂慕容氏已經中興燕國,要求苻堅交還大燕皇帝慕容暐。

  §擷芳詞 淚盡羅衫春已空

  慕容暐原是燕室之主,若慕容泓帶了十余萬大軍輔助慕容暐回到關東,縱然慕容垂占了半壁江山,也不得不認可侄兒的正統名份。慕容泓皇室至親,手握重兵,到時自當位高權重,諸將也少不了封賞,如此軍心可定,也可如釋雪澗所願,不在關中自取滅亡。

  算來姚萇已反,與慕容泓俱在關中腹地為亂,苻堅交出慕容暐,正好可以遣開慕容泓部,專心對付姚萇,該是兩相有益的事,所以慕容泓說出這個主意時,是得到了眾將一致認可的。

  慕容沖是最不甘就此回關東的人,他卻附和著眾人之議。碧落分明捕捉到,他的眼底,分明有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當時便心中一涼。只有在苻堅身畔呆過的人才知道,苻堅同樣驕傲,驕傲得認定自己有能力控制眾多降臣,一意孤行放任著慕容氏和姚氏的壯大;當這種驕傲被挑戰時,他絕對不會選擇屈服。

  果然,苻堅居然叫慕容暐寫了招降信來。

  只是慕容暐再懦弱無能,也不願把弟弟好容易建立起來的鮮卑部眾就此葬送。他明裡一套勸降書,暗裡那套,必定是勸進書!

  慕容沖說的好消息,多半是指慕容泓無路可退,不得不西進長安,與苻堅正面交鋒了。

  碧落一陣陣渾身發冷,連慕容沖那忘情的耳語和親吻帶來的幸福感都覺越來越淡薄。他的興奮甚至忘情,分明只是因為有了殺苻堅的機會!

  而碧落呢?苻堅,慕容沖,她該怎麼面對?怎麼選擇?

  她在帳中燃著草煙熏蚊蟲,並不意外地發現,蚊蟲給熏走了,她自己也給熏出了滿眼的淚水……

  但慕容沖很久都沒有回來,久到碧落從混亂的思緒不得不轉到對慕容沖的擔憂上來。

  她步出帳篷張望時,四處的篝火都已滅了,顯然大部分兵馬已經沉睡。天高山月小,夜黑星子明,喧鬧了一整天的蟬雜訊杳然無蹤,不知何處的山崖野樹裡,傳來一聲聲近乎淒厲的猿鳴。

  深一腳淺一腳,沿了崎嶇的路面,她走到了中軍營帳前,看到了帳中還燃著燈,才略略放心。

  「誰?」已有守衛警惕地高聲喝問。

  「是我。」碧落答著,走到他們跟前,才低聲問道:「中山王還在帳中麼?」

  「中山王殿下麼?離開大約有一兩個時辰了!」守衛自然認識碧落,答道:「走的時候似乎不太高興,臉都白了。怎麼,沒回去麼?」

  不是說有好消息麼?

  碧落心下著忙,說道:「哦,我再找找,可能去了別的將軍那裡。」

  轉身欲走時,忽聽帳中慕容泓喚道:「碧落麼?進來!」

  一見驚動了慕容泓,碧落大是頭疼,只得按了按腰間流彩劍,緩緩踱了進去,上前客氣而冷淡地見禮:「拜見殿下!」

  慕容泓正在擦拭著他的赤宵劍,聞言住了手,一雙銳利的眼睛盯住她,神情極是怪異,說不上是可憐,還是譏嘲,好一會兒,居然淡淡地笑了笑,說道:「不敢當,坐吧!」

  不敢當?這天底下,還有這個火烈男子不敢當的人?常人目為仙子般的釋雪澗,他照樣想污辱就污辱,想踐踏就踐踏!

  不想和這人多作糾纏,碧落簡潔挑明來意:「我是來找沖哥的,聽說他已經走了,正準備別處尋他。」

  慕容泓點點頭,拿著粗布,繼續擦著劍,說道:「他現在……應該在想一些事吧?等他想明白了,自然就回去了。你不用擔心。」

  碧落不由急問:「他……他遇到什麼事了?」

  慕容泓沒有回答,卻閑閑說起了不相干的往事:「其實,我小時候挺妒嫉慕容沖的。他雖比我小兩歲,卻比我聰明,比我俊美,更比我尊貴。從小到大,有他的地方,從來沒有人注意到我。不管是父皇,還是皇兄,從來不捨得說他罵他一句,有什麼好的事情,第一便想到他;那一年大司馬一職空缺,皇兄明明知道他才十歲,根本不嫻兵法,還讓他擔任了這個位列三公手掌實權的職位。當時我便想不明白,他到底好在哪裡了?就憑他的母親比我的母親地位高?就憑他性情柔和容貌俊美?」

  劍鋒已經給擦得很亮了,劍身的光芒蘊了淡淡的赤紅,若有火花浮動,映在慕容泓白淨的面龐,亦染上了殷然的劍氣,微帶嗜血的猙獰。

  「可……沖哥對濟北王殿下向來尊敬得很,從不曾說過半句不是。」

  碧落坐直了身軀,下意識為慕容沖開脫。

  慕容泓居然笑了笑:「我也沒說他不好。一降秦,他的優點反成了讓他遭受覆頂之災的根源。從那時起,我便不妒嫉他了,卻很恨他,恨他為什麼去承受那樣的奇恥大辱!他從小千人寵,萬人敬,看來雖是溫和,早給縱出了十分傲骨。就為了慕容氏的生存,他便把自己的傲骨消磨殆盡,甘心做了苻堅那老賊的玩物?換了我,我寧願玉石俱焚。管他什麼家族,什麼皇室,都不如保全自己的骨格清貴更重要!這麼個沒有傲骨的弟弟,真的讓我……很失望!叫他起兵,他給殺得大敗;收他兵權,他若無其事;罵他損他,故意排擠他,他無動於衷;他還貪戀女色,心裡眼裡,只剩下了一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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