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八八


  楊定看似不羈,可絕非全無驕傲之人,受到這般拒絕嘲損,應該不會再前來糾纏了。

  一氣沖出裡許,碧落才略略放鬆馬匹。這時,卻聽到身後馬蹄得得 ,遙遙傳來。扭頭看時,在夕陽最後的暗金餘暉中,楊定黃衫黃騎,疾沖而來。

  她不禁大惱,勒住了馬匹,待楊定到了跟前,怒道:「你還跟著我幹什麼?」

  楊定陰鬱地瞪她一眼,吼得比她還大聲,「你就這麼去嗎?連行囊也不帶?」

  他伸手從馬鞍上解下自己的行李包裹,扔給碧落道:「帶上這個!笨女人,你自求多福吧!」

  碧落接過,怔了一怔,忽然高聲道:「我不要!」

  楊定正撥轉馬頭預備回去,聞言怒道:「不要你扔了吧!」

  話未了,只聽砰的一聲響。

  楊定回頭看時,那包裹已被摔了下來,露出了裡面的臥具和水袋,還有幾樣糕點散落四處,滾在塵埃間,迅速失了白麵的本色。

  暮色蒼然裡,雲碧落一騎絕塵,散發飛舞,迅速消失在官道上。只有那得得的蹄聲,尚可隱約聽得,卻越來越遠。

  楊定西望長安,又東望官道,將那馬兒勒得只在原地打圈,嘶叫不已。他猜到碧落可能會走,挑的是足和華騮馬媲美的好馬,性子卻烈,這般被他拘束著進退不得,再忍不住,一蹶後蹄,竟硬生生地將楊定摔落。

  楊定身手敏捷,就地一滾,已毫髮無傷地翻身坐起,剛好在那堆散落的行李旁。

  他終究忍不住,坐在官道中央,閉了眼,抱住頭,深深埋到膝下。一雙扯住自己頭髮的手,如此用力,甚至在不由自主地顫抖。

  夜,已來臨,迅速用無邊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第二日,碧落拿著隨身的錢帛到附近的人家換些乾糧時,竟然連被拒絕了數次。料想也是因為人們知曉戰事已起,各自儲備糧食,不肯輕易將糧食賣給不相干的人了。

  好容易換了幾張大餅,碧落掬了幾捧溪水就著吃了,繼續上馬走了一段,忽聽到自己剛剛越過的牛車中傳來一聲清亮的呼喚,「碧落姑娘!」

  碧落聽得聲音耳熟,勒下馬來看時,那人竟是五重寺的釋雪澗。她依舊一身寬大的海青布袍,青布包頭,攜了一個包裹,自牛車中款款步出。

  碧落記得她暗助慕容沖之事,忙下了馬來見了禮,才問道:「雪澗姐姐哪裡去?」

  釋雪澗遠望東方,溫和地笑了笑,「華陰。」

  華陰,慕容沖的四哥慕容泓正與巨鹿公苻睿、龍驤將軍姚萇對峙。

  當日秦王親自安排,想讓釋雪澗成為自己的兒媳,結果她還是拒絕了苻睿。後經了五重寺之事,碧落已隱約意識到,釋雪澗和慕容氏的關係沒那麼簡單。她既在北地待過,多半和慕容泓頗有交誼了。因而碧落點頭道:「雪澗姐姐要去找濟北王?」

  大燕未亡之時,慕容泓受封濟北王,慕容沖受封中山王。如今慕容兄弟打的是複國的旗號,自然也恢復了王爵稱呼。

  聽到慕容泓的名字,那雪亮的眸子忽然便似蒙上了一層白霧。許久,釋雪澗才綻開冰晶玉澈般的微笑,「不,我去找苻睿。」

  釋雪澗望了一眼華騮馬,微笑道:「我找不著馬兒,又嫌這牛車太慢了,不如妹妹載我一段?」

  碧落向來覺得這釋雪澗行事頗是高深莫測,心下遲疑,說道:「雪澗姐姐,我要回平陽。」

  釋雪澗笑道:「我知道,你要找慕容沖。他們兄弟同時起兵,自然早有約定。慕容沖突破了秦軍攔截,必定前去華陰與慕容泓會合。我們去華陰等著,總不會錯。」

  碧落忙道:「姐姐確定沖哥能突破竇沖的攔截嗎?」

  釋雪澗抿唇笑道:「我們去華陰等上幾天,不就知道了?」

  碧落轉念一想,釋雪澗是苻睿的心上人,又和慕容泓有交情,不論哪方勝或敗,都不會傷害她,跟在她後面,也不愁得不到慕容沖的消息,遂點頭答應。

  二人身材俱不高壯,華騮馬馱了她們,速度也不見減慢多少。釋雪澗身畔乾糧頗多,終於免去了碧落挨餓之虞。沿途行人稀少,常半日不見炊煙。

  這日傍晚,眼見南方大片山脈綿延,青蔥森鬱,該是到了華陰境內。看前方屋宇眾多,圍以高牆堅壘,應是一處鄉人聚眾而居的塢堡。

  碧落與釋雪澗商議道:「秦軍與鮮卑軍都在此地出沒,我們不知他們動向,不如入堡去問上一問。」

  釋雪澗點點頭,凝神望向那處塢堡,明亮的眼睛忽地眯起,連唇邊也漸漸失去了血色。

  碧落忙問道:「雪澗姐姐,怎麼了?」

  釋雪澗此時正扶抱著碧落的腰肢。這接近初夏的時節,隔了單衣,碧落都能感覺出她的手很冷,連她的聲音都似帶了雪花的輕涼,「我怎麼覺得,那處塢堡中,根本沒有活人?」

  碧落打了個寒噤,將那片屋宇牆壘又打量一番,沉吟道:「不會,那裡至少可以住七八百人。」

  二人遂驅馬上前。碧落只覺釋雪澗的身體越來越冷,也不由得緊張起來,一抖馬韁,飛快躥了過去。

  寨門是開著的,碧落連人帶馬奔進去,居然不曾有人來阻止。但華騮馬已在不知不覺間放慢了腳步,連碧落自己,也似陷入了冰窖之中。

  果然沒有活人。

  只有橫七豎八倒地不起的鄉丁和百姓。有老的,有少的,甚至有尚在母親懷中吃奶的嬰兒,倒在門前、灶間、榻邊、席上……

  四處是已經凝固的暗紅的血漬,或汪作一團,或凝成落花,或飛濺如雨……

  不只血腥味,還有血肉快腐爛時令人作嘔的惡臭味,直入肺腑深處……

  釋雪澗的身體晃了晃,碧落忙扶住她,迅速掉轉馬頭,逃一般飛奔出去。

  一氣奔出五六裡遠,碧落才勒住馬。兩名女子踉蹌下馬,伏在路邊的大石上嘔吐起來。

  良久,二人才坐下身來,面面相覷。

  「我從沒見過那麼多死人。」釋雪澗苦笑,「原來預見到和真見到是兩種不同的感覺。」

  碧落喘著氣,打開水袋,想喝水,又覺噁心,擦著額間膩膩的汗水,顫聲道:「姐姐,你……沒進堡就已經預見到了?」

  釋雪澗和碧落一樣擁有著白皙的肌膚,但她的肌膚如雪勝玉,接近純色的白,與碧落那種宛如梨花般柔靜的蒼白並不一樣。加上紅唇如莓,不施而朱,看來並不柔弱,只是此刻被那地獄般的情形驚到,臉色很不好看,連眼眸都黯淡下來。

  她低低歎道:「是……我看到了,可我又能怎樣?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塢堡而已,若是,若是……」

  她一向安詳從容,舉止沉靜,此刻卻露出驚懼彷徨之色,碧落禁不住問道:「姐姐還看到了什麼?」

  釋雪澗正要回答,眉尖忽然悸動了一下。幾乎同時,碧落已聽出周圍有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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