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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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堅接過濕布,在額際和太陽穴附近按摩了好久,才向碧落微笑道:「傻丫頭,你哭什麼?朕不是好好的嗎?」 碧落一怔,忙擦拭臉龐,果然摸到了滿手的水跡。 「我……我沒哭……」碧落努力揚起嘴角,「陛下好好的,我便放心了。」 苻堅見林家兄弟已經很知趣地退開,房中只剩下幾名生死相隨的貼身近侍,方才問道:「你怎麼來了?」 「我……我在宮裡待得悶了,所以出來走走……」碧落支吾地道,實在沒法子在現在這樣的情形下,去追問無關緊要的往事。 嗯,經歷了十八九年,即便那些往事當年再怎麼刻骨銘心,如今都該已無關緊要了吧?特別是在這樣江山社稷風雨飄搖的時刻…… 苻堅拍了拍她的頭,溫暖的手指輕輕撫著她的髮絲,無奈地歎道:「難道楊定也是悶了,才出來走走?」 碧落遲疑了片刻,低頭道:「楊定不放心,出來尋我,一路到了南方。聽說出事了,所以沿路收集殘兵,趕來尋找陛下。」 苻堅此時方才露出一絲笑意來,「仇池楊定,我早知他不是平凡之輩。他從未領兵打過仗,居然能收攏這麼多忠心耿耿的騎士為己所用,實在不簡單。」 碧落也不由為楊定驕傲,微笑道:「不止這麼多,還有一半與我們分開行動了,待明日晚間,便可邀來一起護駕,足有千餘騎兵了。」 「千餘騎兵……」苻堅低歎,若譏誚,若自嘲。 碧落知他必為數十萬大軍一夕灰飛煙滅痛心疾首,不敢再言,跪坐到他的身側,為他輕輕揉捏肩背。 一時主人奉上食物來,苻堅草草吃了,將林家兄弟好生嘉勉了一番,允諾回京之後必重重獎賞。 林二郎答道:「陛下有龍騰天下之心,方才揮軍南下,不幸蒙塵落難。龍困淺灘,此乃天意。小民是陛下的子民,陛下便是我等的父母,豈有兒子贍養父母而乞求報答的?」 言畢又恭敬行禮而退。 苻堅挺直脊樑,揮手向一旁的近衛道:「大家都辛苦了,早些下去休息吧,這裡有碧落服侍便夠了。」 眾人應命而退,反手輕輕關上了門。 苻堅眼見人都走得光了,緩緩吐出一口氣,以手撐額,伏到案幾之上。滿臉的疲憊和傷恨立刻盡數湧出,如敲開了外殼光潔無瑕的雞蛋,蛋液頓時四處流溢,擋也擋不住。 「碧落,朕敗了……朕一意孤行,堅持用兵,敗得……很徹底。」他垂著眼瞼,眼角的肌膚無力地鬆弛下來,顯出一圈淡淡的青灰色。 碧落很想告訴自己,不用傷心,不用傷心。這人敗了,慕容沖才有希望,她和慕容沖的未來才有希望。 可沒有用。 她的心頭堵得慌,那般心疼地不想看到眼前這快速衰邁的君王如此失望悲傷。 「別這樣,陛下,別這樣!」碧落跪到苻堅跟前,淚水一滴滴地掉落下來,哽咽著勸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北方還有最廣袤的土地,最忠誠的臣民,他們會支持著陛下,重新建立大秦的赫赫威名……不,碧落說錯了。大秦威名何時動搖過?勝敗乃兵家常事,從陛下登基,大秦征戰各國,從未落敗,偶爾敗一次,算不得什麼。」 苻堅粗糙帶繭的手指,撫上碧落細緻柔嫩的面頰,拭著她的淚水,低沉地道:「什麼時候,碧落也這麼會掉眼淚?這麼會安慰人?可憐你這孩子,什麼心事都藏在心底,看來跟個木頭美人似的,針紮一紮都不曉得疼痛一般……唉,不用你安慰,朕也知道重新振興咱們大秦軍威。只不過……朕這一生,從沒這樣大舉用兵,也從不曾……敗得這麼慘!」 大約,也沒有機會再這樣大舉用兵了。 有些夢想,自此便破裂了,永遠地破裂了。就如當日那青衣女子的決絕離去,再也無法挽回。 帶著碧落淚水的手指漸漸蜷了起來,握得緊緊的,青筋立刻凸現出來,可以看到血脈突突地跳動。 「啟稟陛下,楊定楊將軍求見。」 屋外傳來小心翼翼的叩門聲,接著是近衛的通稟。 「讓他進來。」苻堅鬆開手指,整個人又似恢復了生機,只是指骨間的肌膚還隱見用盡力後的紅白斑駁的痕跡。 楊定從容走入,依禮叩見,「羽林軍翊衛中郎將楊定,參見陛下!」 苻堅微微笑了笑,「我還以為你從來只把這個職位當作一個可有可無的頭銜呢,到底今日也派上用場了!」 楊定一笑,才恢復了尋常不羈的模樣,跪坐到苻堅跟前,接過碧落遞來的茶,潤了潤乾涸的唇,問道:「陛下傷勢如何?」 苻堅撫著自己的茶盞,淡淡笑道:「並無大礙。定兒到底是男孩子,比女孩兒有擔當多了。你瞧瞧碧落這丫頭,哭成什麼樣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朕已經龍馭上賓了呢!」 碧落忙俯下身,「碧落不敢!」 苻堅低頭笑道:「朕沒怪你哭,只覺你今日眼淚太多了些。也不知你們倆孩子怎會突然跑了這裡來,倒總算……來得巧。」 碧落微滯,忽然便有了一種衝動,想要將心底疑惑一股腦兒傾出,問個清清楚楚的衝動,哪怕明知不合時宜。 這時楊定已極快地岔開話題,「陛下,有個不巧的呢!剛才去追那股晉軍的騎兵們回報,他們似乎沒能將晉軍全部堵住,只怕有一兩個漏網了。」 他大違本性地下了格殺令,不許逃走一個,原來是怕苻堅行蹤洩露,可到底還是未能成功。 苻堅眼皮一跳,神色立刻沉凝,「也就是說,這裡並不安全?漏網之人奔回晉軍大營,必定會連夜帶兵來襲。」 楊定笑道:「今夜應是不妨事。我們在淮水附近也待了數日了,沒在淮北看到大股晉軍。晉軍主力,還只在淮南,並不敢深入北方。等他們趕回淮南,再發兵襲來,至少也該是明天中午的事了。所以陛下盡可放心休息一晚,明日吃過早飯,再從容離去也是不晚。」 苻堅點頭道:「朕便知你會安排得妥妥當當。」 楊定又稟知苻堅,向林家兄弟和附近富戶暫借部分糧草補給之事。苻堅一一聽了,漸漸露出疲乏之色,楊定方才告退。碧落卻留了下來,抱一床棉被睡在下面的茵席上,預備著晚間苻堅要茶要水,又把苻堅的戰袍大氅的破損處細細縫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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