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風暖碧落 | 上頁 下頁
四二


  苻堅輕笑,「鮮卑人嗎?朕瞧著可不像!你雖是慕容家收養的,可膚色並不像鮮卑人的膚色。何況鮮卑一支,也沒有姓雲的。」

  他想了一想,又道:「你倒是和扶風郡雲家的人長得有幾分相似,多半是雲家流落在外的女兒吧。」

  碧落心裡一動,幾乎不假思索便問出了口,「那位桃李夫人,便是姓雲嗎?」

  苻堅笑意頓斂,連從窗紗透入的陽光,一時都已僵硬。

  碧落一橫心,咬著唇說道:「我雖也姓雲,不過和這個桃李夫人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也不想……做第二個慕容夫人。」

  青黛似乎將霜炭加得多了,房中熱得出奇。蘇合香的氣息縈縈繞繞,煙氣和香氣一樣濃烈,散在各人眼前,一時連室內的人與物都看得不甚真切。

  青黛立在床邊,一塊潔白的絲帕被她絞得洇染了一層汗漬。楊定神情依舊慵懶散淡,只是不知不覺間,已放下了抱著劍的手,凝神觀察著苻堅的神情。

  苻堅琥珀色的瞳仁在那煙氣中收縮又收縮,忽而輕輕一笑,一室凜然迫人的氣勢頃刻如煙雲消散,「好伶俐的丫頭,可不像平時看起來那麼傻乎乎的呢!」

  她平時看起來傻乎乎的嗎?

  碧落正茫然間,殿外忽然有人通稟道:「平原公、巨鹿公求見天王陛下!」

  苻堅微一皺眉,緩緩坐到屏風後的黃花梨卷草紋條案旁,命道:「傳。」

  這裡青黛已放下了床前水碧色的絲質帷幔,碧落從床頭看去,只能見到影影綽綽的人影走到苻堅跟前叩拜,「兒臣見過父王!」

  那聲音很是耳熟,一個是平原公苻暉,另一個則是在長安城外小鎮上見過的巨鹿公苻睿。他們是苻堅愛子,也常在後宮行走。苻睿的性情甚是溫善,和碧落並不甚熟,每次見面不過客客氣氣地打聲招呼,倒也罷了。那苻暉卻是碧落避之猶恐不及的,遠遠一見他的人影,便找機會跑個無影無蹤。

  好在苻暉雖是想找她的碴兒,他那兩個妹妹卻也不是善主兒,唯恐他將她們的玩伴給搶了,見面便沒好聲氣,必找機會將他攆得遠遠的,明裡暗裡,倒讓碧落安生了許多。入宮這麼久,苻暉連話都不曾有機會和她說一句。

  正忐忑想著他二人的來意時,只聽苻堅已溫和問道:「你們兩個這麼匆匆過來,有事嗎?」

  苻暉、苻睿兩人相望了一眼,沉默片刻,苻暉先一推苻睿,苻睿方才紅了臉,說道:「孩兒有件事想請父王做主。」

  苻睿母親早亡,素又聰明溫厚,苻堅向來憐惜,聞言笑道:「什麼事?」

  苻睿囁嚅良久,見苻暉不耐煩地瞪他,才訥訥道:「父王,我想請父王做主,將雪澗姑娘許配給我……」

  「雪澗……」苻堅正想著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時,苻暉提醒道:「便是……那年我們去五重寺祈福時,那位為父王上茶的姑娘。父王當時還誇她品格出塵,有淩雲之風呢!」

  苻堅猛地想起,頓時皺眉,「你是說,道安大師的弟子釋雪澗?她是出家人,你怎可動這個念頭?」

  苻睿本來含了幾分羞怯之意的眸子,此時綻出寶石一樣的華彩,辯道:「父王,雪澗雖拜了道安大師為師,卻只帶發修行,並沒有真正出家。她這雪澗的名字,本就是俗家的名兒,不過自己冠了個釋姓而已!」

  苻堅側臉看著自己這個至今不曾娶親的兒子,苦笑道:「你既知她冠了釋姓,便該知曉她有心向佛,怕無意嫁娶吧!」

  苻睿微有沮喪之色,卻還是低聲道:「所以……我才求父王做主。但要父王旨意下去,他們安敢抗旨?」

  苻堅沉吟道:「若論起來,這個雪澗也是貴家女子,才識過人,通曉佛理術數,配你也堪是配得過了……只是她若一心向佛,卻也不好強求。」

  苻睿大急,正要再求時,苻堅輕輕笑了一下,道:「罷了,朕明日讓人將她請入宮來,讓人探探她的口風。若是她願意,你便是將她帶去雍州也不妨。」

  苻睿這才松了一口氣,道了謝,眼光卻直往窗外飄著,顯然有幾分神思不屬。

  苻堅暗暗搖頭,卻也不忍苛責,轉頭又問苻暉:「暉兒,你呢?莫非府裡幾十房姬妾還嫌不夠熱鬧,又看上誰家的姑娘了?」

  苻暉嘻嘻一笑,道:「上次父王說我荒唐,我可再也沒有納姬妾,還把幾個彆彆扭扭的小妾給放了出去呢!」

  苻堅點點頭,將手中的青瓷茶盞端起,啜了一口,說道:「這才好,以後鎮守豫、洛這等兵家重地,也要小心了,千萬不能好色誤事。」

  苻暉應了,卻又指向碧落的方向,笑道:「不過,碧落可是父王早就說好給我的,這回我去洛陽,也不知幾時才回來,不如讓我帶了她去吧。」

  碧落遠遠聽見,不覺捏緊拳來,唇邊褪去了血色。

  當真是前門有狼,後門有虎。一個苻堅已讓她提心吊膽,再多一個軟硬不吃的苻暉,叫她如何招架?

  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被逼到了長安來,再見慕容沖的可能少之又少,便是這樣一直拖延著,又能拖延到幾時?

  正驚懼之時,只聽苻堅緩緩地說道:「不錯,朕已將碧落許給了你。不過……不過這丫頭和朕挺投緣的,又是慕容夫人的小妹子……嗯,再過個一年半載的,如果你性子收斂些,朕就給她備一份厚厚的妝奩,將她送到洛陽去。」

  「啊!」苻暉頓時叫了起來,「還要等個一年半載的?」

  苻堅微有些不耐煩,「她現在病得不輕,難道你還準備讓她長途跋涉,病上加病嗎?你平時在府中,也就這麼對待你的嬌妻愛妾?」

  苻暉聽出苻堅話中頗有責備的意思,頓時閉嘴,頗是不甘地瞪了帳幔中的碧落一眼,方才和苻睿相偕離去。

  苻堅獨自坐在案邊,安靜地喝了好一會兒茶才立起身來,走到帷幔前,隔著絲幔,望著帳中的碧落,許久,才問:「你喜歡我那暉兒嗎?」

  碧落掌中攥出汗水來,卻不知如何作答。她若說喜歡苻暉,苻堅很可能會成全苻暉的心願;可她若說不喜歡,苻堅會不會就此讓她永遠留在他身邊?

  苻堅等了許久,聽不到她回答,又蹙了眉問道:「莫非你喜歡鳳皇?前兒你昏睡時,一直喚著鳳皇的名字。」

  「沒有,沒有……」碧落忽然便驚慌起來,急急否認。

  半透明的絲幔並不足以隔開她的驚慌,不安和惶亂已隱隱透出。苻堅望著這失去了冷靜的女子,心中一沉,忽然之間便懶得再問下去,只是淡淡地道:「等明年揮師江東,天下大定後,朕再安排你和暉兒的事吧!若現在便把你給了他,他輕鬆便將你娶著了,必定不知珍惜,白白糟蹋了你。」

  他站起身來,一邊向外行著,一邊輕輕嘆息,「你放心,朕不會誤了你。一個慕容夫人,也便夠了。便是鳳皇,也不必……」

  碧落模模糊糊地應了一聲,待苻堅起身離去了,還在回味著苻堅的話。

  慕容沖是她心頭一根不敢觸碰的刺,那累積了十年的痛苦,早已同樣被她分擔,讓她只知為他痛,為他恨,卻不敢說一句喜歡,更不敢向他人承認喜歡。

  她的突然失態,苻堅會怎麼想?

  可他說,他不會誤了她……

  他又說,一個慕容夫人又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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