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碧霄九重春意嫵 | 上頁 下頁
九一


  我無奈地望向他,「別喝了。真要喝,回屋裡去,我陪侯爺喝兩盞。」

  唐天重眸光一閃,嗮然後道:「你似乎不會喝酒。」

  當日在怡清宮,我曾推搪不會喝酒,唐天霄有意當著他的面捉弄我,拿酒將我慣得嗆著了。他竟然還是記得的。

  我說道:「我會喝。」

  一把搶過他的酒壺,我在他驚愕的目光中仰脖灌了一大口,品評道:「上品的紹城女兒紅,不比地方進貢的禦酒差。但年份不怎麼樣,不會超過三年,入口甘醇,回味不足。」

  將酒壺遞還給他,我笑了笑,「武將家的女兒,怎能不會喝酒?」

  他接過,盯著我的模樣像是在看一個怪胎。

  我再問他:「進屋去嗎?」

  他嘴角歪了歪,也不知算不算是笑容,但聲調卻很是不屑,「我在你心裡,從來就是個十惡不赦強人所難的壞人,我喝不喝酒,和你有什麼相干?」

  我便不再說話,提了裙擺從竹橋上立起身,往報廈內行去。

  他卻似惱羞起來,眼見我跨出一步,一把拖住我的手,只一拽,便又將我拽倒在竹橋上。

  「侯爺!」

  我掙扎著要起身,卻被他的大掌輕而易舉地按在橋面上,徒自掙著手腳,再也動彈不得,木板和竹片搖晃時的嘎吱嘎吱聲中,只聽他惱怒問道:「我強你所難不假。本侯想得到的東西,從來不肯輕言放棄。可你便這麼聽信旁人挑撥的話嗎?唐天霄說是我向他下毒,我便認定我是惡毒小人?唐天霄說我圖謀不軌,你便認定我是蛇蠍心腸?連他想借你來羞辱我,你也乖乖地配合?卻不知今天他悄悄見你,又給我安了什麼百事莫贖的罪名?樁樁件件,我都聽了,信了?」

  我心中暗驚。怎麼連白天我們私會的事他也知道了?或者,只是有些疑心,故意來套我的話?

  唐天重見我疑惑,又道:「唐天霄跑到我這裡,能突然失蹤好一會兒已經夠奇了,還有我們這個萬事不理的甯大小姐同一時間突然跑去看什麼鳥兒,若說你們兩個沒見著,我卻是不信的。」

  他們如此瞭解彼此的動靜,我也不打算抵賴,仰面望著黑漆漆的夜空,輕聲道:「是,他不放心,來看看我。」

  「僅此而且?」

  「我聽到的,僅此而且。可侯爺必定不信的。」

  唐天重卻放開了我,說道:「我信。」

  我愕然坐起身,卻聽他歎道:「如我不肯信你,你又怎肯信我?我便信你一回。至少,我回來時,你還在。」

  我呆了呆,敢情他今天匆匆回來,是怕我和唐天霄有所約定,就像當日從皇宮逃出一般,這回會從他的攝政王府逃開。

  「我還能到哪裡去?」我苦笑著抱膝嘆息,「侯爺,你且告訴我,我還能到哪裡去?」

  「你可去的地方多了,別說唐天霄不肯死心,就是莊碧嵐……」

  他忽然噤聲,取了酒壺繼續喝著。

  我便代他說下去,「其實莊碧嵐也不曾死心,對不對?他和南雅意之間所謂的患難見真情,不過是為了逃開侯爺的掌握,而奉命在我跟前演的一場好戲,對不對?明知我可能會在那個時候去,還關了門在房中卿卿我我,本就不和情理。」

  唐天重停下手,盯向我,「你在找理由為莊碧嵐的變性開脫吧?我本就是你心目中的壞人,再往壞裡想,也沒什麼要緊。」

  有兩滴打在眼睫,眼前便有些模糊。我酸澀地笑了起來,「侯爺可記得,莊碧嵐臨走時說了什麼?」

  唐天重目光一轉,「他說,南雅意做的蓮子羹很好喝,蓮子剝得很乾淨。」

  我吞咽著喉間湧起的氣團,笑道:「可莊碧嵐從不吃甜食,更不吃蓮子羹。那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甜湯,便是盛了給他,他也必定把蓮子夾出來給我吃。」

  我眯起眼,那樣深沉的夜色,卻隱隱聽到年少時彼此輕快的歡笑。

  青荷蓋淥水,芙蓉葩紅豔。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

  那樣美好的時光,風和日麗。

  唐天重的神情漸漸難看。他尷尬地轉過臉,說道:「哦,那倒是我不知道的。」

  我又告訴他,「剝得乾乾淨淨的,是連心。煮湯的蓮子,是沒有心的。」

  唐天重悟了過來,苦笑道:「原來……原來那時你便知道了是我的計謀。那你為何不拆穿我?」

  我反問:「我為何要拆穿侯爺?我已是侯爺的人,明知侯爺的用心,何苦去招侯爺不痛苦?我再不可能是碧嵐的妻子,又有什麼立場去阻攔他們在一起?如果碧嵐能接受雅意,也算男才女貌,必定是這世上最般配的一對。」

  唐天重瞪著我道:「所以,你認為他們可以幸福?你卻不可以?你就這麼不信任我,認定跟著我會受一輩子苦楚?」

  我歎道:「我只是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女子。而侯爺……侯爺的心太大,太深,並不是我所能瞭解的。」

  「是嗎?可我不覺得。」他凝視著我,「我心裡從來只裝過一個人。從那個晚上,我瞧著她一個人在月下哭,我便再也放不下了。」

  那樣黯淡的燈光下,他的眸子居然亮得如玻璃一般,映照出我被細雨打濕的臉,以及濕潤無措的眼睛。

  如果唐天霄向我說同樣的話,也許我會一笑置之,可他是唐天重,寧願用刀兵和鮮血說話也吝于言辭的唐天重。

  「清嫵!」

  他忽然無奈地換著,隨即將酒壺扔入池中,便張開雙臂將我擁住。

  「好……我承認我不好好人,我從來就是壞人。我用鐵騎和刀劍分開了你和你的心上人,我用很不光明的手段槍占了你,我用可能很愚蠢的計謀離間你們……所有的不是,我都認了。可你也不該把這些事全憋在肚子裡。我寧願你不高興時指責我斥駡我,至少還見到你是把我當成可以說話的家人或朋友。我從沒想過我會把你逼出病來。我……很灰心。分開這些日子,我其實很想把你完全丟到腦後,哪怕……哪怕就當做我從來沒有找到你,也比現在這樣好。可我偏偏還放不下……一聽到唐天霄暗中見你,我立刻回來了,生怕一不小心,再也見不著你。清嫵……」

  他突然便吻上來,被夜雨侵得冰涼的唇,唇內炙熱的舌,那樣不顧一切地捲入,以摧枯拉朽之勢蠻橫地掃蕩火來。

  我的身體仿佛軟了,喉間發出止不住的嗚咽,滾熱的淚水不可抑制地落了下來。

  其實我也寧願他那樣冷淡著,用滿身的威煞逼人讓我繼續固守著心中的那份執念,平靜安然地度過我餘下的歲月。那麼,無論他的未來如何,唐天霄的未來如何,我總不至於再次經歷那些大起大落的生離死別,無大喜大悲,亦無大愁大恨,便算是我餘生的幸事了。

  可他偏偏捨下所有的尊嚴和冷峻,這般悲涼地承認他所有的不是,所有的愛惜,所有的軟弱,所有的患得患失。

  「清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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