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寂月皎皎 > 碧霄九重春意嫵 | 上頁 下頁


  「死了?」唐天霄又恢復了懶懶的笑,往榻上一靠,優雅地將腿交叉在榻上,取過酒來繼續喝著,居然吐出了這麼一句,「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

  明明挺傷感的一句詩,被他用這等帶了薄薄醉意的口吻瀟灑念出,莫名地便多了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在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的南雅意跟前,他不用掩飾自己的情緒。

  所以,見面一個多月來,我看到了一個外表平庸無能的少年帝王,不經意會伸展開淩厲的芒刺,偶爾又會流露出孩子般的委屈和不甘來。

  南雅意那雙美麗的瞳人倒映著的意中人,則是一隻斂翅蟄伏的九天鷹隼,更是一把躍躍欲出的鋒利寶劍。

  而我只是繼續著我平凡的旁觀者生涯,看著皇宮一幕接一幕的激烈鬧劇,看著才子佳人們出眾的才情謀略,也看著他們演繹自己精彩的愛情,默默數著自己虛度的似水流年。

  如果我的生活,能像流過靜宜院旁的溪水般安靜,其實已是我求都求不來的幸運了。

  皇宮,皇權,波詭雲譎。

  從來都是。

  一向認為自己有很強的適應性,連楚帝率百官降周的那天我都能躲在南雅意的簡陋宮室中,和她相互取暖,安然入睡。

  可這一晚,我在床榻上輾轉了半天才勉強入睡,腦中恍恍惚惚,只有潔白絲帕上一針一線繡著的「碧」字,像紮在了心口,揮之不去地疼痛著。

  夢裡還在疼痛,疼痛地抓著那條絲帕落淚。

  德壽宮前的蓮花池,是我最流連的地方。輕輕漾著的水面,斂住了一天的清澄月光,連月亮都在粉白的睡蓮邊搖盪,像誰在幽幽嘆息。

  往年最珍愛的白蓮早已凋謝,再盛開時,也已不是原來的那一枝。

  坐在漢白玉的石橋邊,執一管竹笛,吹徹了水間月影,碧蓮清香,也吹得自己一臉涼濕。

  抽出絲帕,擦拭著白天不肯流出的淚水,看著那水碧絲線親自繡的「碧」字被洇濕,正在出神時,那邊傳來了喝殺聲。

  抬起頭,還未及察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池畔的陰影中竄出一名蒙面的男子,劍光凜冽,劈面而來。

  驚呼,絲帕掉落地上時,我的脖中涼涼的,卻沒有感覺出疼意。那人只是握緊劍比住我脖頸,一雙微凹的黑眼睛熠熠生輝,卻泛著比流水更冷的寒意。

  我不想死,也不想成為這人的人質,成為維護南楚皇家利益的犧牲品。

  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指著蓮池,低聲告訴他,「會水嗎?躲到水裡去,我引開他們。」

  那人遲疑地盯著我,眼底的光輝時明時暗,變幻不定,忽然便拿開了寶劍,卻將我的手臂一拉,迅速將我往懷裡一帶,緊緊地擁了一下,在我耳邊道:「我相信你。別哭了!」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中略帶疲憊,卻又莫名地柔和著,如此時……緩緩瀉下的月光,與他高大的身形和滿身的殺戾之氣極不相稱。

  沒等我從他突兀的舉止中回過神來,他便放開我,悄無聲息地步下蓮池,讓水面將他淹沒,連異樣的水紋也很快在微風清拂中消失。

  我定定神,不等追趕過來的宮廷侍衛走到近前,便趕過去叱責,「你們在瞎嚷嚷什麼?太后娘娘玉體違和,剛剛睡下,驚動了她你們擔待得起嗎?」

  領頭的侍衛認出是我,吃了一驚,急忙解釋,「剛有刺客奔過來了,我們正搜查著,一定安靜著,不驚動太后。」

  我四周一望,皺眉道:「哪裡來的刺客?我剛才一直在這橋上,沒見到有人影經過。」

  「那就一定沒去太后宮中了!」

  侍衛們即刻賠笑著,只在蓮花池附近草草查看一番,便匆匆往另一個方向追去。

  我只覺剛才那刺客身上的血腥和汗水似乎沾到了我單薄的素衣上,生怕這人再從水中鑽出,又對我無禮,眼看著侍衛們離去,立刻奔回了德壽宮。

  我沒有再去查看那刺客的動靜,也沒顧得上去揀回那條繡著「碧」字的絲帕。

  第二日打聽時,刺客早就脫逃了,而我的絲帕也消失了。

  再次從夢中的回憶裡驚醒時,聽著身旁南雅意均勻的呼吸,我還在疑心自己是不是仍在夢中。

  那刺客居然是大周的康侯唐天重?他還拿著那條絲帕鍥而不捨地尋找著我?

  算一算,都是快兩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十七,還記得月下撫笛,懂得思念和落淚,如今我十九,卻連落淚都不會了。

  我只會好脾氣地淺淺微笑著,冷眼旁觀楚帝的荒唐無恥、杜太后的悲憤無奈、楚皇室的分崩離析……直至在新的皇朝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僵硬的微笑和我看不出本色的容貌一樣,已與我如影隨形。

  恍惚了好一會兒,黯淡的窗紗已透出清亮的光線來。南雅意半醒不醒,迷迷糊糊地問我:「清嫵,是不是做夢了?晚上翻來覆去的,連我都被吵得沒睡好。」

  我含糊應了一聲,她打個呵欠,側過身又閉上眼睛。

  我看她睡熟了,這才躡手躡腳地起床梳妝。

  有唐天霄的暗中照應,靜宜院外面看來雖陳舊,但我們臥房內的陳設還算精緻。妝臺上的銅鏡一塵不染,在晨光裡清晰地倒映出我的面容。

  尚未塗上當年杜太后令人為我配製的秘藥,我的肌膚細膩柔白,五官精緻,尤其一對不需描畫的遠山眉,修長舒揚,自有韻致。

  應該也算是美人了,能為自己和他人招來禍端的美人。可惜了一雙眼睛,少年時靈動如溪泉,如今卻已空空洞洞,像乾涸了不知多少年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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