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九夜茴 > 匆匆那年 | 上頁 下頁
四二


  「我不想和別人不一樣。」

  方茴深吸了口氣,掙開陳尋的手,擦了擦眼睛向操場跑去。

  陳尋覺得心像被什麼刺穿了一樣,生疼生疼的。他默默蹲下,一粒一粒的撿起了地下那些碎片,白色的米粒已經變得黑乎乎的了,上面依稀的字跡加劇了他心中的疼痛。他恨不得立時去跟方茴道歉,可是他又突然想起,他追方茴的時候給她的保證就是,絕對不說對不起。

  其實方茴的父母在她初中的時候就離婚了。那一代人可真是什麼倒楣事都趕上了,年幼的時候剛解放,整個國家都在復蘇的階段,可以說一窮二白要什麼沒什麼。上學的時候正文革,學校全部停課不管你學得多好都別念了,上山下鄉去兵團,天南地北的發配出去,這一走就是幾年,離家數千公里。等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過去了,知識青年再教育結束了,分配工作時卻基本都留在了外地。好不容易國家政策允許知青返鄉了,孩子戶口又不好弄。終於遊子歸家,一切落停了,沒過兩年踏實日子,又市場經濟下崗了。

  方茴的爸爸方建州就親身經歷了以上這一系列的所有事。他思想並不開化,怎麼也想不通好好的國有企業怎麼就完了,工人兄弟怎麼就都卷包袱回家了,他有著這麼好的技術,會畫這麼漂亮的圖紙,怎麼就沒活幹了?相比之下,方茴的媽媽徐燕新就精明很多,她早早的就當起了個體戶,從開始在街邊買煮苞米,到後來買賣「軟黃金」羊絨,她是什麼掙錢就做什麼,一步步的將資本累積到驚人的數字。

  社會學家說的沒錯,最穩定的婚姻是男人比女人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地位都稍高一些的婚姻,而最不穩定的婚姻就是女人比男人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地位都高很多的婚姻,比如方茴父母這種。他們離婚倒不是說就沒有感情了,只是來自社會的影響,遠遠勝過了內心的影響。

  離婚後方茴跟了她爸爸,定期的會去媽媽那裡住幾天。雖然她不願意承認自己爸爸是弱者,但是其實也明白自己站在了弱勢的一方。她覺得爸爸更需要她,失去了完整的家庭,富裕或貧窮對她來說不再有什麼意義。而且,她還是有點淡淡的埋怨媽媽,不管什麼理由,結果就是媽媽為了金錢拋棄了她。

  我覺得方茴的獨特性格,就是由生活中這些事一一促成的。但是,作為旁觀者,已經成人的我可能可以看出這些,而對於那時僅僅剛過完16歲生日的陳尋,我想大概還是不能明白。不能明白就無法體貼,無法體貼就會無意傷害,無意傷害就會削弱彼此間的牽絆。

  而年少的他們,也許就此惡性循環。

  那天跳舞,陳尋一直心不在焉的,他緊緊盯著方茴,一結束就徑直跑到了她面前。

  「一會一起吧!」陳尋有些羞愧的說,「陪我過生日。」

  方茴沒有答話,陳尋早上的話讓她有點傷心,但是怎麼說今天也是陳尋的生日,她也不想讓他不開心。如果說去年他們之間發生問題,那麼她會膽小的選擇分手了事。可是今年她卻下不了這個決定了,不是因為她變得可以勇敢的去承受,而是因為她更加膽小了,膽小得不敢離開,生怕失去。

  「我昨天就安排好了,但是怎麼也找不到你……真是特別特別的著急,我心裡巨不踏實。方茴,以後不管去哪兒都讓我能找到你,行嗎?」陳尋看著她,越說越委屈。

  「還有這個……我都撿起來了。我很喜歡,回家我就把它洗乾淨,我會一直留著的……我……」陳尋攤開手心,上面是寫著「陳尋生日快樂」的那幾顆米粒,因為一直攥著,被手裡的汗漬浸得乾淨了些。

  「好吧。」方茴看著心軟了些,點點頭說,「那先陪我回趟我媽家,我拿東西,晚上不住那裡了。」

  「嗯!我帶你!」陳尋高興的說。

  在路上,兩個人還是有些彆扭,沒怎麼說話,他們騎車三拐兩拐的,就到了朝陽門外。

  陳尋問:「你媽家在這裡?」

  「嗯,從這兒拐進去!」方茴拍拍他後背說。

  那條路就在華普超市旁邊,陳尋突然想起了春遊那次方茴的特別反應,說:「上次咱們來這裡買吃的,你是不是看見你媽了?」

  方茴愣了一下說:「嗯……」

  「我說就隔一條馬路的事,你怎麼不去呢!不過遇見她也沒事啊。」陳尋說。

  「就是不想讓她看見,左拐,到了。」方茴淡淡的說。

  陳尋停下車,詫異的看著面前的高檔社區說:「就這兒?」

  「嗯,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出來!」方茴跳下車說。

  那時候絕大多數北京人還沒聽說過複式住宅,而方茴媽媽徐燕新住的地方,就是全部複式小樓的俱隆花園。陳尋看著裡面鬱鬱蔥蔥的園林和跑進跑出的外國孩子,不由感歎生活的差距。他從來沒想到方茴她媽會這麼有錢,從方茴身上是一點也看不出來。他不理解方茴幹嗎不告訴他,他覺得有錢又不是壞事,完全沒必要掖著藏著的。

  不一會,方茴就背著包走了出來,陳尋往前騎了兩步,她一下子就躥上去了,現在,她已經習慣躥陳尋的車。

  「咱們去哪兒啊?怎麼沒叫嘉茉他們?」方茴問。

  「去地壇滑冰,不和他們一塊,每年我都和唐海冰他們過,咱倆得快點,估計現在他們已經到了。」

  「啊?」方茴吃驚的說。

  「沒事!你放心,我都跟他們說好了,反正我就要和你在一起,他們不會怎麼樣的。以後,我要讓你覺得和別人都一樣!沒什麼你害怕的事!不過,你可不許再有什麼瞞著我了!」

  「我不會滑冰……」

  「我教你!」

  「我……」

  「坐穩了啊!我可加速了!」

  陳尋飛快的蹬起了車,方茴坐在他身後沒有吭聲。其實她心裡一萬個不情願,她實在不想再跟唐海冰見面,因為一見面兩個人就都會想起以前的事,那絕對不可能愉快。但是看陳尋這麼篤定,她也不好再拒絕。

  從那個時候起,他們就漸漸發現了彼此間的缺憾。小裂縫帶來的恐懼感讓他們誠惶誠恐的去暗暗的妥協,甚至費盡心思地努力彌補。可是,我想他們或許太用力,或許太稚嫩難以承受,或許命運戲弄陰錯陽差。總之,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卻慢慢的且行且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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