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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霍先生「唔」了聲,過了會兒才說,「這個我知道,可是這丫頭心裡把你,把秀娥還有張嬤,對,還有你二哥,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是真有什麼,你去和她講明道理,她不會不聽的。」「但願如此吧。」丹青嘆息地說了句,霍先生一笑,「你放心,清朗的雖然個性堅持卻不任性妄為,是非輕重分的極清,人又重感情,所以不會出什麼事的。」

  屋裡靜了一會兒,就聽丹青哼笑了一聲,她玩笑似的說了一句,「看樣子你還真是欣賞她,我可是很少聽你這麼誇人的。」我忍不住咬緊了下唇,「呵呵,怎麼,你吃醋了」霍先生笑嘻嘻的問了一句,「呸。」丹青輕啐了他一聲「胡說些什麼。」

  霍先生輕笑了一聲,再開口聲音卻變得有些認真,「你知道我最欣賞清朗什麼嗎。」我在門外一愣,屋裡的丹青也沒再說話,「她會為了別人的喜悅而喜悅,因為別人的憂傷而憂傷,我父親說過,這是一個人最為寶貴的情操,她是個會讓別人感覺到溫暖的小姑娘,我想那個陸城之所以會接近她,也許就是為了這份溫暖,你也知道,冷血動物最喜歡的……就是陽光了。」說到最後,霍先生的聲音裡又帶上了一絲嘲諷。

  丹青半晌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幽幽的說了句,「你說的是,在老家的時候,墨陽,還有我媽都說過類似的話,就連我那個性子古板冷漠的父親,也私下裡去教她讀書認字,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真有些羡慕她,雖然人人都在誇獎我,但是每個人卻都會對她吐露心事,連我……也不例外,哼,這很可笑吧。」我在門外已經聽得怔住了,從沒想過在我心裡一直高傲自信的丹青,居然會說羡慕我。

  屋裡一陣衣料摩擦的聲音響起,霍先生柔聲說了句,「這一點也不可笑,這是我最欣賞你的地方,外表是那麼的聰明高傲美麗,內心卻又那麼的柔軟脆弱,清朗讓人覺得溫暖,你卻讓我覺得心痛,只想一輩子讓你不在這樣故作堅強。」

  丹青輕輕地抽泣了一聲,霍先生又低聲說了句,「再說,你就讓我覺得很溫暖,這就夠了。」丹青吸著鼻子悶聲問了句,「是嗎,怎麼個溫暖法?」「這麼抱著你還不夠溫暖的呀,又暖又沉,特實在。」霍先生調笑著說了一句,丹青頓時嬌嗔不止,屋裡笑鬧成一片。

  後面的話顯然已經不適宜再聽下去了,我悄悄地轉過了身子往自己的屋裡走去,剛要關門就聽見秀娥上樓的聲音。我輕輕的關上了門,燈也沒開,把外套一脫扔在了椅子上,人就往後一倒,重重的摔到柔軟的床鋪裡,兩眼發直的看著雪白的天花板。

  昨晚還有今天發生的一切,就跟走馬燈似的在我眼前轉著,六爺的邀舞,潔遠那慘白臉色,眾人意欲難明的眼神,還有丹青那從未說出口的心事,都讓我有種難以招架的感覺。想著昨夜,突然覺得腰部那種火熱的感覺又燒了起來,我忍不住舉起了自己的右手看著,昏暗中,那條深刻的紋路讓我有些悵然。

  方萍說過,這條紋路代表的是人一生的感情,她說我的紋路又深又重,一定會有一場水深火熱的戀愛。我忍不住苦笑,水深火熱嗎……雖然我還沒有弄明白什麼是戀愛,可是那種水深火熱的感覺,我已經深有體會了。恍惚間,那條深深的紋路突然變成了一道疤痕,我嚇了一跳,猛地握緊了拳頭……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那條深刻的紋路依然和那個晚上一樣,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淺,一顆焦黃的胡豆正壓在上面。一隻手伸了過來,把我掌心上的豆子撿了過去,「你再盯著看,豆子也變不成兩個。」方萍把豆子放入嘴裡,咯嘣咯嘣的嚼了起來,一邊嚼一邊說,「哈,最後一個,便宜我了,先下手為強。」

  我一笑,低頭把手裡的空袋子折好,輕聲說了句,「潔遠在信上說,她快要回來了。」方萍一愣,嘴也不動了,我把那封信遞給了她,沖她點點頭。方萍又看了我一眼,這才打開了信,快速的流覽了一遍,然後又挑著其中的一段,仔細的看了兩遍,然後慢慢的將信折好,交到我手中。

  「這可真是太好了。」她如釋重負般的一笑,「我好怕她想不開,就只為了一個虛幻的夢。」我點了點頭,潔遠幾乎月月都給我來信,收到她第一封信時,我激動地手抖個不停,一旁的方萍好笑的看著我把信紙顫的嘩啦亂響,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安慰拍了拍我的肩膀,她明白我有多害怕失去潔遠這個朋友。

  潔遠的信裡絕口不提那天晚會上的事兒,只是說四川那邊有多麼的漂亮,果然是天府之國,讓她流連忘返,人文地理歷史給我講了個遍,可就是不說什麼時候回來。我則把學校還有家裡日常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的一一給她寫在信裡,我們依然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卻像是隔著一條河在熱情地打著招呼,卻沒人去過不遠處的那座橋。

  上一封信隔的日子有些長,讓我有些擔心,之前我還問過方萍,她也沒收到。可等我收到那封信之後,我卻感覺潔遠有些不同,說不出什麼道理,只是覺得潔遠的字裡行間多了些輕快,而不是刻意的作出一幅愉快的樣子,現在這封信則很快就到了,囉裡囉唆一大堆,而我在乎的只有那一行字,「我準備回家了。」

  方萍放下心事之後,也可能因為潔遠就要回來了,她話忍不住多了起來,我就在一旁聽她滔滔不絕的講著。她說她早就知道潔遠的單戀不會有結果,先不說霍家根本不會同意,就是陸城也不會看上潔遠的,不是因為潔遠不好,而是早就傳說,陸城心裡有一個女人,他一直在等那個女人。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並沒有什麼震驚的感覺,那天偷聽霍先生和丹青的談話時,霍先生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那句話,大概就是這個吧。

  可沒有人知道,這半年來我和六爺從未見過面,可也沒斷了聯繫,石頭總能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找到我,或者給我帶些吃的,或者給我一些書本,或者只是來看看我好不好。我猜得到是六爺讓他來的,雖然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是我發現我自己根本無法拒絕,拒絕這些不值幾個錢,卻讓我覺得溫暖的禮物。所以我也不時地把配好的治頭痛或者是醒酒的藥,讓石頭帶回去,至於他用沒用,我從不問,石頭也從不說。

  方萍看著我無動於衷的樣子,好像也放心了不少,她的觀點和霍先生很相似,陸家的人敬而遠之就可以了,深交則沒有半點必要。想來這些話,方萍都曾經和潔遠說過,只是潔遠聽不進去,經過跳舞那件事,潔遠傷心離去,方萍反而認為是好事,這樣可以讓她認清現實。

  方萍也順便講了一下陸家的複雜情況,給我提個醒,因而我知道了六爺從小就沒了母親,他父親原本就是青幫裡出了名的打手。自從他父親因為一場混戰而送了命之後,他就一個人在江邊碼頭流浪討生活,人雖小,卻是出了名逞勇鬥狠。後來好像是因為一件意外,而被當時陸家的小姐,也就是陸仁慶的姑姑帶回家交給陸老爺收養了,當時也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

  具體的經過知道的人極少,大多也都是陸家關係很親密的人,後來大家只知道他跟了陸家老爺的姓氏,後來還帶回了從小一起和他長大的葉展及陸青絲。葉展自小就被扔到碼頭上,父親是個船工,聽說母親是妓女戶的人,可現在沒有人敢去提這件事,這個人也奇怪,並沒有改了姓氏,而是一直用著自己母親的姓氏。

  陸青絲不是六爺的親妹妹,而是陸城和葉展在碼頭作混混的時候撿回來的棄嬰。她的名字還是當時的陸老爺給取的,小姐一樣地送進學堂裡讀書認字彈鋼琴,十六歲那年卻在百樂門一舞成名,成了上海灘最有名的交際花。聽方萍說,這上海灘的達官貴人們,都以能和她舞一曲為榮,陸家的生意也不曉得有多少是經過她打通的門路。

  方萍說這個話的時候,還感歎著這男人都好色,見了美女就忘了姓氏,什麼話都講了出來。我的心裡卻冰冷了起來,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丹青,那個被大太太她們逼迫著給人做妾時的丹青。十六歲之前的陸青絲應該也是個純真不知愁的女孩子吧,一如當初的丹青,我用力的甩了甩頭,把這個不吉的聯想拋到了腦後。

  「喲,今兒高興,光顧著說話了,清朗,我請你吃飯,反正明天沒課也要休息,你打個電話和你姐姐說一聲,好不好?」「好吧。」我笑著點了點頭,高興的事有人一起分享,那種幸福的感覺會加倍,這些日子我很感激方萍一直陪在我身邊,「我請你吧,剛才方修女給了我一些獎學金。」我站起身順便拉起方萍。「真的呀,你可真行,這回蘇雪瑩可氣死了,以前都是潔遠拿的,這回她好不容易盼到潔遠不在,卻還是沒有她的份,呵呵。」方萍開心的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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