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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原本站在我身旁的秀娥悄悄往我身後躲去,手也攥緊了我的手肘,擠得我後背熱乎乎的。她溫暖的呼吸不時地吹過我耳邊,有些癢。我咽了口吐沫,卻不敢伸手去抓癢,只微微縮了下脖子。

  眼前的這個男人,一直帶著溫和的笑容,輕鬆的語調,甚至是閒散的態度。但是不知怎的,我卻有種被釘住的感覺,在他面前一動也不敢動。

  「嗯哼,」身後的光頭大叔咳嗽了一聲,「這個,七爺,這個,不太好吧。」他好像有些無可奈何,不知道該怎麼說,石頭卻「嘻嘻」一笑,聲音裡有著興奮,「七爺,您就不怕被六爺知道了,他收拾您。」

  「哼,收拾也是收拾你這種不長眼、專門管跑腿兒的小笨蛋。」這個七爺笑著回了一句,石頭頓時沒了聲音,光頭大叔卻「嘿嘿」地笑了一聲。我忍不住回頭看了石頭一眼,他的臉又紅了,正憤憤不平地盯著我。見我看他,立馬瞪圓了眼,做了個兇狠的表情。

  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覺得自己的下巴一陣溫暖,腦袋已順勢被人轉了回來往上抬。眼前是兩道斜飛的眉毛,刀刻似的鼻樑,薄薄的嘴唇扯著一抹好像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笑容。下巴刮得很乾淨,帶著一股極淡的香味。

  我眨了眨眼,那雙被濃密睫毛覆蓋著的眸子,正趣意盎然地打量著我,抽了半截的香煙夾在他的小指和無名指間,他的拇指和食指卻牢牢地掐住了我的下巴……「啪」,我下意識地一巴掌拍開了他的手,煙捲兒頓時飛了出去。

  然後我就後悔了,只覺得屋裡的氣氛一下子安靜了起來,我身後秀娥的呼吸仿佛一下子被什麼凍住了。我忍不住猜測著,這屋裡的人是不是都能聽到我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呵呵。」那個男人突然輕笑了兩聲,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七爺,您別計較,她還是個孩子。」身後「咚咚」的腳步聲響起,光頭大叔快步走了過來,臉上帶了些擔憂。

  石頭也悄沒聲息地走上來,把地上的煙捲撿了起來,站在了大叔的身旁,然後看了我一眼,眼中卻帶了些責備和緊張,我一愣。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才慢慢明白當日我到底做了些什麼,為什麼光頭大叔會擔憂,而石頭會緊張地看著我。如果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俊俏到了點子上的男人,也狠到了點子上,而且不分男女,那麼別說他只是掐著我的下巴,就是捏著我的喉嚨,我也不敢給他一巴掌的,尤其在他笑的時候。

  他隨性地擺了擺手,伸手從石頭的手裡把那支煙拿了過來,渾不在意地又叼在了嘴上。我看到大叔和石頭都很明顯地愣了一下。「勇叔,這就是你在火車上碰到的那家子女人?」他吐出了一個煙圈兒,偏著頭問大叔,眼睛卻還放在我身上。

  「是,她們姓雲,這個女娃兒叫清朗,她身後的那個叫秀娥。」光頭大叔見他沒計較,這才放鬆下來,恭敬地回答。「唔,這名字倒別致。」那個七爺含糊地說了一聲。

  大叔忙接著說:「她和她姐姐是來尋親的,現在就住在和升旅社那兒,不過……」大叔話音一頓,瞟了我一眼,然後才說,「她們沒找到親人,那位徐先生已經走了有些日子了,他們是兄妹,那位徐先生是北平來的學生。」

  背後的秀娥驚呼了一聲。我瞪著光頭大叔那平靜的面容,突然想起那日與我們擦身而過的那個男人,那個系著青綢腰帶的男人,心底一個勁地發寒,手也忍不住地抖了起來……

  那個男人顯然看出了我的懼意,嘴角兒慢慢地翹了起來,我覺得他好像是在逗弄著小貓小狗似的,而且樂在其中,「哥哥姓徐,妹妹姓雲?」光頭大叔搖了搖頭,表示他也不是很清楚。

  「不過看看這小丫頭的樣子,她姐姐應該長得不錯吧,漂亮嗎?」他玩笑似的隨意問了一句,說漂亮那兩個字的時候,加重了語音,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曖昧意味。光頭大叔微微一笑,「很不錯。」

  我的手突然不抖了,一陣怒氣湧了上來,他怎麼可以用這種語氣來說丹青,這種……那個男人看我低了頭,就嬉笑著問了一句:「怎麼,突然害怕了,剛才不是很凶嗎?」

  我搖了搖頭,「嗯——」他拉了個長聲,我默默地等著,果然他問:「那你怎麼不敢抬頭看我了?」我握緊拳頭,用一種聽起來很認真的聲音輕聲說了句:「您長得太漂亮了,看多了眼暈。」雖然明知不智,可漂亮兩個字我也加了重音。

  空氣一滯,「撲哧」,石頭笑出聲來,忙用手掩住了,大叔又開始咳嗽起來,屋裡的氣氛不禁有些詭異。我靜靜地等著,沒有哪一個男人喜歡別人誇他漂亮吧,就算他一巴掌打過來還是怎樣,我都不在乎,反正他不能那樣去說丹青。

  「有意思。」他輕哼了一句,我暗自屏氣等待著他下一步反應。門口突然「叮噹」響了一聲,我悄悄轉眼看過去,方才來報信的那個男人走了進來,一彎腰,「七爺,六爺他們馬上就到了。」

  七爺扭頭問了句:「是那個蘇家小姐吧?」「是。」那個人點了點頭。七爺一揮手,他轉身出去了。光頭大叔看看我,又看看那個七爺,躊躇地問了句:「七爺,您看,她們是不是……」看他的意思是想讓我和秀娥先離開。

  七爺沒有回答他,只是看著我,眼裡某種光芒一閃而過,沒等我看明白,他咧嘴一笑,側頭說了句:「石頭,知道該怎麼辦吧?」石頭嘻嘻一笑,「您放心。」

  我不明白他們在打什麼啞謎,「噗」的一聲,他把嘴裡的煙頭吐在了地上,用腳碾了碾。然後沖我咧嘴一笑,「你的膽子很大,是吧?」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一把扯著我就往桌子底下鑽,我大吃一驚,身後的秀娥也驚叫了一聲。在桌布落下的一刹那,我看見石頭正把她往一扇門後拉,秀娥用力地掙扎著,然後就不見了,大叔卻是滿臉的苦笑,彎下身把那個煙頭撿了起來。

  七爺盤腿坐在了桌子底下,縮著頭,樣子有些好笑,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看著他熟練的動作,顯然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情了,不知道這個任性妄為的男人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半蹲著很不舒服,手臂又被他握得牢牢的,根本掙脫不開,我剛想張嘴叫,他笑著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無聲地「噓」了一聲。

  我頓了頓,正想不管不顧地掙脫出去找秀娥,門口的鈴鐺又響了,有人走了進來,而且不是一個,我下意識地安靜了下來。「呵呵。」幾聲刻意的嬌笑先飄了過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只覺得汗毛一下子就豎了起來,七爺眼中的笑意更濃了。

  然後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響了起來:「陸大哥,你這間餐廳也不錯,不過我還是更喜歡雅德利,那裡的法式風格更濃郁些。」「是嗎?」一個沉穩的男聲傳來,那醇厚的聲音讓我的心突然一跳。

  「六爺,您來了。」光頭大叔迎上前去,恭敬地問候了一聲,然後又說,「蘇小姐好。」「嗯。」那個女人隨意地應了一聲。「請跟我來吧。」大叔引著他們往裡走去,眼看著就要走過我們這桌,那個女人突然停住了腳步。

  「陸大哥,你看這兒的景色多好,正好能看見窗外,就坐這兒吧。」她嬌聲說。大叔尷尬地咳了兩聲,沒等他開口,那個六爺說了聲:「請便。」然後,一雙精緻的高跟鞋和一雙樣式簡潔的男鞋,就分別在兩邊坐了下來。

  我愣愣地看著,忍不住扭頭看了那七爺一眼,他的眼珠正熠熠地閃著惡作劇似的光芒。見我看他,沖我挑了挑眉毛,我扭頭不再看他。頭頂上傳來那個女人絮絮叨叨的聲音,沒聽一會兒,我大致就聽清楚了,這應該是一次相親。

  正確地說,是那個女人一廂情願的相親。我這才明白那個七爺為什麼非選這張桌子鑽,顯然他料定了這個女人就想讓別人看見她和這個六爺親熱地在一起,而這張桌子視野最好,不論是由餐廳裡面往外看,還是相反。

  可不論那個女人發出怎樣的「噪音」,那個六爺根本就沒有回答超過三個字的話,禮貌卻淡然,不急不躁。他的聲音很好聽,那個七爺的聲音也很好聽,但是卻沒有這分醇厚。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看了七爺一眼,他正若有所思地聽那個女人說一些拼命想拉近彼此關係的話。他眼中的神情帶了三分好笑以及更多的不屑,還有冷酷。我舔了舔嘴唇,在他感覺到我的目光,轉過眼來看我之前,先轉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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