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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車子在大門口停下後,我先鑽出來,回頭環顧四下,一個夏天不見,院子裡的香草依然盛開如故,那淡淡的香氣讓我產生了一絲迷糊,到底是花香還是母親身上的淡淡香氣,卻也分辨不清了。

  母親已經儼然是這大宅的女主人了,包括管家在內的傭人、園丁、司機對她統統畢恭畢敬,稱呼都是「夫人」,並不帶姓。管家說林晉修剛剛結束了在書房裡的視訊會議,我在他的帶領下去了二樓的書房。

  偌大一間屋子,鋪著羊毛地毯,厚實綿軟,踩上去無聲無息。推門而入時,林晉修一件白襯衫站在窗前,右手有一下沒一下擺弄著窗臺上一個亮晶晶的小東西,左手夾著一支白色煙捲,煙灰無聲地積了很長。「學長。」

  林晉修側過半邊身子回頭看我一眼,積了老長的煙灰終於輕飄飄掉在地毯上。

  「我聽說了你的事情,」我說,「你身體好點了嗎?」

  他氣色遠不如以往,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從來只見他意氣風發驕傲自豪的樣子,蒼白虛弱的樣子真是平生僅見。只有眼神還明亮得很,可見一兩個月前的「車禍」對他影響很大。

  「你……現在可以抽煙嗎?」我輕聲問。

  林晉修朝書桌走了幾步,伸長手臂,把煙頭滅在煙灰缸裡。我看到書桌上那遝十釐米的厚厚文件。

  「你不盼望我早死?」

  「你知道我的……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他抽了抽嘴角笑了一下,只是沒有聲音,大抵是覺得和我的口頭之爭也無趣得很。我和他之間從來也沒有深仇大恨,雖然有恨他恨得渾身疼的時候,但也不希望他早死。

  他手支在桌上,袖口輕輕掃著漆黑的桌面,眸子卻一眨不眨地盯著我,「許真,這麼多年,你最想要的,是不是我的道歉?」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手輕微地一抖。

  他垂下眼睫,「如果我道歉……你會不會回到我身邊?」

  我從來不知道林晉修的詞典裡還有「道歉」兩個字。我也知道,他今天對我這個態度,也是他能想出來的最大的讓步了……我伸手蓋住眼睛低低苦笑,在過去的這個暑假裡,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容易。

  「你現在回來,之前的事情我不跟你計較。」

  我不語,根本想不到怎麼回答。注意到他手心那亮晶晶的東西,居然是我多年前送給他的那塊四葉草的琥珀。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他還留著它。

  「這塊琥珀……」我輕輕說,「我當年……送給你的。」

  「我沒有失憶。」

  「學長,你知不知道這塊琥珀的價值?」

  「獨一無二。」林晉修淡淡開口。他沒有從經濟角度上分析這塊琥珀價值若干,只回答說「獨一無二」。

  我呆呆看著他,心情一陣悽惶。「是的,全世界都不可能再有第二塊裡面藏著四葉草的琥珀了,」我垂下眼睫,吸了口氣,「不論是商業價值和研究價值都很高。它是我十四歲那年,在涉山上親手發掘出來的,我送給了你。」

  林晉修瞥我一眼,「怎麼,想要回去?」

  「不,送出去的禮物就沒有拿回來的說法,隨便你砸了也好扔了也好……但是,這份禮物是結束,從來不是開始,」我一字一句竭力讓自己把話說得更清晰,「學長,我們已經不可能了,或者說……從來也不可能。」

  他面無表情坐入椅中,一隻手輕點著扶手,一隻手支起了頭看著我,一副不可侵犯的君主模樣,仿佛剛剛的話只是另一個人說出來的。他雙眼微眯,表情陰鬱,「許真,忤逆我,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默然,「我很早之前就知道這個事實了。」

  「你以為我還會像讀書的時候,僅僅是逗你玩?」

  「我沒有這麼想過……」我輕輕搖頭。

  他磨牙,「你以為你媽會給你撐腰?」

  我皺著眉頭看他一眼,不理解他為何這麼說。

  寄希望於一個拋棄我二十幾年不知道哪門子的母親來給我撐腰?別搞笑了,騙三歲小孩都沒人信。我不想再跟他閒扯下去,疲憊搖頭,「就這樣吧,你沒事就好。我告辭了。」

  我轉身離去,走到門口時側了側頭,瞥到他逆著光的臉,表情隱在陰影裡,林家主宅大,書房對面有樓梯,我才走了沒幾步就有大力從後襲來,那是一雙有力的手扣住了我的左肩。

  我蹙眉,來還不及呼痛,就被扔到了樓道間的牆壁上,頭撞到牆,頭昏眼花,迷茫中看到林晉修憤怒的臉,胸口被他用橫著的手臂壓在牆上,腦子裡有一串串的星星飛過,疼得我眼淚都要出來了。

  林晉修雙眼冒著明顯可見的火,「你還知道疼?」

  我不是機器人,自然會感覺疼痛和侮辱。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但失態到了這個地步,也是罕見。看得出來,他的控制欲在這場車禍後沒有減少,反而大幅度增加。

  我克制怒氣,「請放開我!」

  他暴怒,高高揚起了手,眼看著就要一耳光打下來,「我疼的時候你在哪裡?瞞著我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我抬起腿就踢了他一腳,他抓住我手臂的力道一輕,簡直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甩開他抓住我的手,跌跌撞撞就往樓道跑下去。

  大抵是跑得太急,腳下一個踉蹌,覺得天昏地暗,頭重腳輕,囫圇滾了下去。我大腦清楚,但根本沒辦法控制不平衡的身體,前額、後腦勺、臉頰、手臂、胸口、大腿輪流和樓梯重重接觸,交替受力,下滾的趨勢就像刹車失靈的汽車一樣,怎麼都控制不住。

  其實滾下臺階只是一瞬的事。渾身都疼,幸好意識清醒,我尚有心思想到還好臺階上也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否則這麼一坡滾下去可了不得。

  林晉修站在樓梯上,看表情似乎有點驚呆住,大抵是被我如此誇張地滾下樓嚇了一大跳。眼角余光瞄到管家從二樓廳中經過,忽然定定站住朝我看過來,明顯呈石化狀。

  其實我也覺得很丟臉,這一滾下來,大概足以讓人們笑上好些年。我想笑又覺得意識模糊,疑心自己跌成了腦震盪,大腦卻在嗡嗡作響,就像有千百個小人拿著鑼鼓在我耳邊敲擊,身上好像被鞭子抽過,鈍疼。

  林晉修這時才慢慢下了樓梯,在我身邊半蹲下來,居高臨下看我,慢慢抬起手,原以為他是要對我動手,可他只把手輕輕放在我的額頭上,撥開了我額前的碎發,冷冷「哼」了一聲。

  「蠢不可及。」他又跟走過來的管家說,「叫李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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