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皎皎 > 君子一諾 | 上頁 下頁
八四


  說完這句兩人間的氣氛莫名的融洽起來,氣氛宛如多年不見的好友再次相聚,說著一些平日裡的見聞,幾年來的遭遇,具體說了什麼,其實也沒有人在意了。這就好像最初的時候,兩人有說有笑,相談甚歡,可以就所讀書裡的任何一句話滔滔不絕的發表許多意見。

  遠看著宿舍在望,蘇措對他笑著點頭,示意自己要進去的時候,冷不防忽然聽到他嘆息說:「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沒有這樣好好的說過話了?」

  「記不清了。」蘇措笑笑,回頭看他。有那麼一個瞬間,她仿佛覺得回到最初,那個時候,是她一步步的朝他走過去。只有那麼一次,剩下的,她都是在想方設法的逃避,他的郵件她幾乎從來沒有打開過,她在學校裡,一看到他的身影就立刻避開。這種事情發生過多少次?她的確是記不清了。哪怕這樣躲開,有時還是會遇上。清楚的知道他們是兩個人,可偏偏有時還會錯認。

  一時走了神,回神的時候蘇措發覺他定定看著自己,心裡百感交集,輕聲說:「師兄,我們所能擁有的,只有那麼多。我一直知道是我錯了。大一納新的時候,如果我能管住自己……就好了。可是很多事情,我都沒辦法預料,更不要說控制。」

  許一昊忽然笑了。他本來正在打開車門,現在站住了,對著站在車子另一邊的她微笑。那笑意仿佛是光亮先是從眼底溢出來,然後再蔓延到嘴角,他的表情看起來如此的溫柔:「不是這麼回事啊。蘇措,能認識你,我永遠不會後悔。只是那個時候,還是太年輕了,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如果還會再有一次機會,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的。」

  蘇措呆呆看著他,徹底失語。凝視著他的車子消失在夜色中,她才能再次行動,一步一步的回到宿舍,一邊下那盤還未完成的圍棋,一邊想著他的話。

  等到她終於因為困倦打算去睡的時候,手機忽然響起來。蘇措立刻摁了接聽鍵。

  陳子嘉聲音略帶詫異,但時聽起來愉快之極:「我試探的打電話過來,想不到這麼晚了你還沒有睡,是不是在想我?」

  電話那頭那邊熱鬧之極,似乎有人在歌唱,有人在喧嘩。蘇措笑盈盈:「你那裡好熱鬧,在什麼地方?會議昨天結束了吧。」

  「今天晚上的飛機,我現在在佛羅倫斯,大街上到處都是遊人和鴿子。」

  「有沒有看到美女?」蘇措撇嘴。

  「沒有看到誰比你還美,」陳子嘉笑了幾聲,堅持不懈的問:「阿措,有沒有想我。」

  蘇措不理他,拿別的話去搪塞:「你先告訴我你去義大利做什麼。」

  「我記得,是我先問你的,」陳子嘉的聲音透著無奈,但最後卻先笑起來,「準備買東西,買的什麼回來你就知道了。好了,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吧。」

  咬咬牙,蘇措就是不肯說:「回來再告訴你。」

  掛上電話後想像陳子嘉的表情,蘇措不由得暗暗笑了。本來以為能睡個好覺,可那晚她詭異的沒有睡好,總是奇怪的醒過來。起初她以為自己是給熱醒的,第三次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根本不是,外面正在下雨,雨滴輕輕拍打著樹葉,夜晚的風鑽進屋子,不知道多涼爽。

  第二天她精神不濟的上班,總覺得眼角在跳。同事們都詫異的看著她,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同情的說:「小蘇啊,沒睡好?」

  蘇措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一直到中午吃飯時都心神不寧。食堂裡有電視,大家都是習慣了邊看邊說話,她頭一次沒有跟大家一起聊天。起初的話題是什麼她沒有細聽,只知道後來討論的是天體物理中的背景輻射問題,聽著聽著她下意識的抬起頭來,恰好瞥到電視上正在播放的新聞,是關於飛機失事的報導,起初她沒有在意,可是在聽到從義大利起飛回國那幾個字一瞬間渾身都凝成了冰。她霍一下站起來,死死盯著電視螢幕,隱隱約約聽到電視裡的那個聲音在說,恐怖分子劫機,飛機墜毀,傷亡人數未知。

  因為太緊張她怎麼也想不起陳子嘉的電話號碼,她轉身跑回實驗室。天光暗昧不清,她半點看不清腳下的路,上樓的時候眼前一片模糊,臺階開始扭曲抖動,她一腳深一腳淺,仿佛踩著棉花朝前前進。實驗室沒有人,她的包就放在桌上。她克制住雙手的顫抖,才勉強拿出了手機,調出陳子嘉的號碼。隨後柔美的女聲提示用戶關機的答覆,然後就轉到了留言信箱。

  他從來不會關機的,除非是在飛機上。手機「啪」一聲落在地上。無邊無際的夜色彌漫上眼前,窒息和絕望鋪天蓋地的襲來,若干年前曾經體會過的感覺毫不客氣的第三次拜訪她,冰冷死亡的信號從她心頭某個地方升起來,蛇一樣的盤踞在她的心口,對她吐出鮮紅的信子。她想尖叫逃離,卻只聽到自己的聲音細若遊絲。

  前眼徹底的一黑,她順著牆滑下去。徹底的暈過去前,她腦子裡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把蒼老的聲音,聲音在說,孩子,你看,死總是自己的。

  醒過來時,蘇措看到的第一眼就是白得嚇人的天花板,她坐起來,才發現自己在醫院裡,病房空蕩蕩,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藥水的味道刺激了她,本來漿糊成一團的思緒陡然清晰起來:飛機失事——

  蘇措渾身不可抑制的發抖,她把頭埋在膝蓋裡,蜷縮成了一團,可以就連這樣還是冷,冷得直哆嗦,她聽到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在發抖。從未有過的心酸和悲憤湧上心頭,她再也忍不住,抱著腿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多少年積攢下來的眼淚再也收不住,流到嘴裡,又鹹又苦。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想再次昏過去不省人事,可是偏偏清醒得很,刻骨的清醒。

  從小到大,她所經受的一切再次浮現,她抓住命運大聲質問,為什麼總是這樣,你為什麼這樣對我。可是命運卻不理睬她,毫不憐憫的穿過她的手心裡遊開了。車子從懸崖上翻滾下去的時候,爸爸把她緊緊抱在懷裡,說,阿措別怕別怕,然後血就從他的額頭流了下來,打濕了她的臉。恍惚中,她站在高中的教室裡,同班的沈思錄朝她走過來,哭著說,江為止不在了,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忽然被人緊緊抱住,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不停的說:「阿措,我在這裡,我沒有上那趟飛機。我在這裡。」

  她抬起頭,看到陳子嘉的臉在她的淚水中抖動著,英俊的臉上寫滿焦灼心疼,眉宇緊緊鎖住,那雙眼睛黑的好像墨玉,深深的看著她。他的懷抱還是那麼溫暖,身上淡淡的香味也絲毫沒有變化。他抓著她的手貼到自己的臉頰上,反復的說:「你看,我沒有出事,我就在這裡。」

  為了確認什麼似的,她死死抱住他的腰,聲音和眼淚卻收不住,俯在他胸口繼續哭。她哭得天昏地暗,仿佛五臟六肺都給哭的移了個位子。她哭得什麼都不知道,唯一確認的,陳子嘉沒有出事,他終於回來了,現在的的確確把她禁錮在懷裡,細細密密的吻著她的額角髮際。上天到底還是寬待她,給她留了一條活路。

  終於哭得沒了力氣,蘇措把頭埋在他的胸口,一字一字說:「我想你。」一說話才知道嗓子已經哭得沙啞。

  陳子嘉播開她的額前的頭髮,吻幹她臉上的淚水,最後停在她哭得紅腫的眼睛上,輕輕一掠。

  「阿措,這輩子,我都不可能離開你。」

  蘇措起初沒說話,依然維持著在他懷裡的姿勢不變,最後說:「你不能在騙我愛上你之後出事。如果你不回來,我恨你一輩子。」

  「我不能讓你恨我,你在這裡,我怎麼能不回來……」說完這句,陳子嘉意識到什麼似的渾身一僵,捧著她的臉,直直的看向她的眼睛,嚴肅的問:「你剛剛說什麼了?」

  蘇措擦擦眼淚,疑惑的看著他,「我說你不回來的話,我恨你一輩子。」

  「不是這句,」陳子嘉搖頭,追問,「前面那句。」

  蘇措咬著唇,想了半天後臉一熱,卻說,「你為什麼在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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